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18

曲晋明回到办公室,站在医院内部的多功能电话机前想了想:到底是先给总值班,还是先给保卫科打电话。

医院从晚上8点到第二天的上午10点,会有一个总值班员负责处理所有的突发事件。现在,总值班的那条线有个红点在闪烁,说明已经来过电话。于是曲晋明立刻放弃了先给总值班通气的想法。虽然按照工作程序,总值班员必须先于保卫科,毕竟从部门的职能来说,一个是决策,一个只是执行嘛。

曲晋明知道,总值班员来电话,十有八九是为了批钱的事。因为在非工作时间,凡不涉及到钱的,总值班员都会自行处理,权力是很大的。惟有钱的事有个权限问题,这样就得请示到院长一级。比如车祸送来一个伤员,恰巧没有医疗保险,身上也没钱,这时急诊就得和总值班员商量如何支付费用。按照规定,不付费是不能治病的。但见死不救又有悖于医院的职责。所以凡是大医院实际上都有一笔用于这方面的开销,财务上叫“欠费冲销”。这笔钱在大学附院并不固定,每年底在院长会上和其他预算一起审核通过。今年的限额是30万元,上半年已经用掉了14万。可年底才是病人逃费的高发期,所以作为常务副院长,已经要求直接掌握这笔开销的医务处严加把守,医务处便把总值班员的权限从原来的1500元压缩到1000元,这时,总值班员的牢骚就显而易见了。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总值班员只是行政人员,规定是中层干部,但有时候只是些新来的大学生。曲晋明已经发现过好几次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总值班的夜班比病房的值班医生还辛苦。如果这时候打电话,要想走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

于是曲晋明拨通了保卫科,并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启动预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医院的正常工作。

说完了事,曲晋明却不想立即回家。现在,无论是时间还是四周的环境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虽说这种时刻并不多,但每次都很享受啊。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早年曾流行过的硬面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彩色照片。她的相貌几乎和何晶一模一样。

“当然,她就是你的女儿。”曲晋明看着照片默默地说,“问题是,会不会也是我的女儿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昨天晚上就在考虑了。当然,从出生时间上看,这不可能。但对一个在自己医院分娩的产科医生来说,要在出生证明上做点手脚也太容易了,何况是那种县级医院呢?何晶说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照片,这就很值得怀疑,就算是夫妻感情不深,但还是应该给孩子留下点念想啊!当然,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何晶的名字,那个由三个“日”组成的字就更和自己有关了,因为“曲晋明”中就有三个“日”啊!当初给曲兰取名字的时候,他就想用“晶”这个字,可后来尤盛美不同意,说姓都跟你了,名字可必须和母亲的家族有关。正好曾外婆去世,就用了曾外婆的单名“兰”。那是一个大领导在战争年代给取的,意义重大,曲晋明也只好同意。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叫何骊媛,是曲晋明的同班同学,也是初恋。要不是那次意外,他们一定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世事就是那么难以预料,命运也从来不会让人如愿。等到他们毕业时,何骊媛就像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因为论文没有答辩,学校取消了何骊媛的硕士资格,而学生的去向,学校是不留档案的。许多年来,曲晋明并没放弃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三个月前,他在审批进修医生名单时,看到登记表上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照片,以及那个令人可疑的名字,才将二十多年前的生活连接起来。

当然,要证明何晶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很简单,进修医生都要体检,做个亲子鉴定易如反掌。可曲晋明却不想这么做。如果是真的怎么办?他还能像现在这么冷静吗?父爱的本能还能控制吗?那时候要不要告诉老婆和女儿?她们会有什么反应?这事他可是从来没有说过呀!当然,还有领导,大学的教授们,卫生局和部里的熟人,还有那些老同学会怎么看?周围出事的人还少啊?受贿的,包二奶的,至少也是夫妻不和。可从来没人说他的坏话。

事实上,自从与尤盛美结婚,他就没有和任何其他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连暧昧都没有。每年工会都评他们是文明家庭。医院最敏感的两件事,红包和回扣都与他无关。当然,虽然工资也就八千多元,但岗位补贴和国家级课题的资料费,每年有几十万呢,他根本不需要去做那些龌龊事。可是,忽然间,他有了一个私生女,二十多年从来没尽过责任的骨血,而在这个女孩后面,还有个至今孤身一人的女人……这事可太大了,这会把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形象毁于一旦!

不,他与何骊媛的关系只是人生长河中一次小小的碰撞。事实上,就在何骊媛失踪没几天,他就在导师的刻意安排下与尤盛美相识了。他们不同校,但同届,这个又矮又胖的儿科准医生没给曲晋明留下很深的印象,却很快在自己的体内留下了血脉。精明的女人在挑逗男人欲望上很有一手,还会在安全套上做手脚,然后就把一切搞定,并不给对方有任何溜走的机会。曲晋明经过一番利益比较后便俯首就擒,并被公派出国留学,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哈佛医学院。当然,这都是在领了结婚证书后女方履行的承诺,他们就像在做一个各有所图的买卖。曲晋明原来是准备出国以后再说,不料曲兰的出生,很快就扫清了他脑里的一切杂念,就像尤盛美预言的那样,他这辈子不可能跑掉了。曲晋明爱孩子,爱那个口口声声叫着爸爸的漂亮女孩。而一旦等她长大,甚至都懒得和父亲通个电话时,他已经被绑在一个德高望重的位置上下不来了。

曲晋明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何况年龄也大了,现在的家庭必须稳定地保持下去,任何破坏性因素都要被消灭在萌芽之中。所以,当何晶出现,虽然让他再次想起当初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初恋,但同时也让他拿定了主意:一切都必须保持在人们认可的限度之内。他可以给何晶留电话,送夜餐,可以帮她解决任何问题,但他只是以常务副院长和大主任的身份来做这些事。当然,在一个人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一看何骊媛的照片,回忆一些旧情,感叹一点人生还是可以的。这是他绝对隐蔽的领域,也许会终身如此。

“孩子,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会尽一切能力来帮助你,你就放心吧。”曲晋明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许多,便把那个笔记本收了起来。这时,他又看到曲兰的照片。那是一个在做鬼脸的女孩,似乎在说:你的一切秘密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休想瞒过哈!

曲晋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看着曲兰的照片,用手机拨通了美国的巴尔的摩市。对方的彩铃是一段风格忧郁的乡村音乐,以前,曲兰总要在音乐放到第四遍或第五遍时才会接电话,可这次却接得很快。

“爸,又来骚扰我啦!”手机传来充满生气的叫喊。看来今天的心情不错。

“今天这么快?”曲晋明像被传染似的高兴起来。

“刚跟老家伙吃完饭,在补妆呢。”曲兰说。

曲晋明知道女儿说的“老家伙”就是安德森,于是说:“安德森在你身边吗?”

“我在洗手间呢。你找他?”

“不不不。”曲晋明这会儿可不想让别人打断和女儿的谈话,立刻说,“只是想问个好。”

“嗯。我寄的眼液在用吗?”

“在用啊!”

“那得天天用,别偷懒。眼睛坏了,就看不清美女啦!”

“兰儿,你说实话。”曲晋明觉得机会难得,抓紧机会问,“现在跟肖程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曲兰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他跟你瞎贫什么啦?”

“他,你什么决定都会接受。”

“我就烦他这个。”曲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像男人,一点也不霸道,感情像木头。”

“他这是尊重你。”曲晋明加重了语气说,“现在这样的男人可不多了。”

“又来了。”曲兰有点不高兴了,“亏你还是学医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女人被动,男人主动,女人都有受虐基因,而且都反叛,家长的安排子女都不会称心如意。”

“真是胡说八道。”曲晋明认真说,“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就说我跟你妈吧,差不多也是你外婆一手安排的,现在不是挺好吗?”

“得了吧。”曲兰冷笑了一声,“以为我是瞎子,什么都没看见?爸你老实交代,你和我妈真的幸福吗?”

“至少很正常,广义上说,也就是幸福了。”

“你要再说教,就不跟你说了。”曲兰真的生起气来。

“别别别。”曲晋明连忙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不管多久,得给我个日子不行吗?”

“这事以后再说吧。”曲兰换了个口气接着说,“我做了件事,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但不许反对,也不许生气。”

“什么事啊?”曲晋明紧张起来,“是不是跟什么人怀孕啦?”

“差不多吧。”曲兰马上又说,“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参加了一项实验。”

“什么实验?”

“人兽杂交。”

“什么?”曲晋明以为听错了,连忙问,“你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这是一项非常严肃而且有意义的实验,还可以说很崇高,成功了,可以为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干细胞,挽救无数人的生命。而我,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个卵子。”

听了这番话,曲晋明差点晕过去。这是他最担心,也是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现在看起来,比吸毒和嫁个老头儿可怕多了。但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说什么都没用。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曲晋明口气严厉起来,“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你还把我当爸吗?”

“知道你会不高兴。”曲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但我是个医生,我有这个义务甚至责任。”

“放屁!”

“爸!”

“是哪个实验室?”曲晋明知道急是没用的,必须采取措施。他知道,目前世界上除了英国,别的国家对这类试验是禁止的,在美国也只能是秘密进行。如果知道是谁在做,他可以设法让曲兰撤出,人类卵子和动物的精子成功发育的可能性很小,说不定已经失败了。

不料却听到曲兰回答:“这个您就别打听了。反正我在心理上有这个承受能力,就算是弄出一个‘Dren’(Dren是在加拿大导演文森佐·纳塔利拍摄的电影《人兽杂交》中,由人类和动物的DNA杂交创造出来的一个怪异生物,还和女主人公产生了感情。———作者注)来,我也认了。再说,安德森也把自己的精子成功进入了一只雌猩猩的卵子。”

曲晋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知道,安德森这个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在大学时代,那家伙就是个前卫主义者,什么最时髦,最冒险,他就做什么。在弄宫腔镜前,就热衷于让一个变性的“男子”怀孕生子,而他真正感兴趣的,则是对法律和伦理的挑战。曲兰怎么能够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呢?多年来,他第一次后悔把女儿送出去留学。如果在国内,能有这种事吗?

“好吧,我知道您会不高兴。”曲兰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可能最近会回来一趟。妈那儿我就不打电话了。拜拜。”

“拜拜。”曲晋明机械地应了一声,就合上手机。

曲兰刚才的那番话,至少让曲晋明确定了三件事。第一,她和肖程的关系出现了问题,结婚的影子都没有,从女儿的口气看,也许早就分手了;第二,曲兰和安德森走得很近。安德森绝对是个大色鬼,当然,也许美国人不那么看,但他要是有机会,一定会对曲兰这样的女孩下手。如果这条成立的话,那她和肖程的事就更没指望了;第三,这孩子可能会有心理问题了,一个正常人是不会从事这种危险试验的。倒不是说会触犯什么法律,而是会在人类道德底线上行走。如果她觉得和某种野兽生个孩子都不在乎的话,那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曲晋明这么想着,下到楼内的地下车库,忧心忡忡地上了一辆老款的奔驰,这是六年前一个外国朋友送的礼物,经审查后不存在受贿情节,才成了他的坐骑。

曲晋明住的是别墅小区,一律三层的欧洲结构,楼间距很大,各家都有自己的装修风格,包括外墙和房顶,当然还有一块面积不小的花园。进了家门,客厅还留着灯,陈妈———尤盛美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听到响声后立刻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一看衣服,就知道一直在等他回来呢。

“院长饿了吧,我包着饺子呢。”陈妈说着又汇报,“主任也刚睡,晚上林博士来吃饭,刚走没一会儿。”

陈妈一直用官职称呼人,以前和她说过几次,但改过几天就又回去了,现在曲晋明也习惯了。他知道陈妈说的林博士,就是林娜,她母亲和尤盛美是闺蜜,所以来了就像到家一样。

“说什么了?”曲晋明问。因为如果是刚刚离开,那待的时间就超过四小时,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八卦,说不定还是来找自己的呢。

“我也没听清楚。”陈妈凑近小声说,“林博士在说什么新生儿手术,还有畸形什么的,另外就是B超,说了好几遍呢。”

“嗯。”曲晋明点点头,“去睡吧。我上楼了。”

二楼有三个卧室,他和老婆各一个,另一个是曲兰的。虽然女儿不在家,可房间还是每天都打扫,这是特地向陈妈吩咐的,从感觉上就像孩子在家一样。他和尤盛美一直分房间睡觉,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开头只是因为要上夜班,互不影响,后来就习惯了。事实上,自从进入中年后,他们间就很少有性生活了。

因为听曲兰说参加了那种试验,曲晋明便把书房的笔记本打开,想查查人兽杂交方面的动态。这时,尤盛美穿着一身绸缎睡裙走了进来。

“克瑞斯住进去了?”尤盛美和克瑞斯也是朋友,中午就见过面了。

“病人家属有点不理解。”曲晋明点点头说,“可能会有些小摩擦。”

“肖程可真是个十足的傻B。”尤盛美经常会出其不意暴出粗口,不只是家里,有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如此。但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派确实会让不少人,其中也包括那些衣冠楚楚的领导闭嘴。“贴什么字条啊?就他懂知情权?别人都是笨蛋?”

“可能是在美国待的时候长了。”曲晋明想为自己的学生辩解一下,“有点书生气吧。”

“你这么想?”尤盛美却冷冷一笑,“你的这位高足可滑得很呢。”

“刚说他傻,现在又是滑。你到底想说什么?”多少年来,曲晋明都很难摸透老婆的内心。因为她经常会自相矛盾,出尔反尔,但又是那么霸道。这一点完全是继承了她母亲的风格,那个给无数领导人接过生的产科医生也确实能够通天,只要想就无所不能。不过,现在尤盛美对肖程的蔑视,则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就是要在准女婿的问题上另择他人。这一点,老婆一直是持保留意见的。

“我是说,他在表演。”这时,尤盛美已经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看样子要有长篇大论。“课题组的事,谁也知道不靠谱。他也很清楚。要在国内立足,就得有坚实的基础,有自己的团队。于是他看中了第一产科。但他知道,这个地盘人家已经经营了好多年,魏丽丽可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必须要把她压下去。正好,你也想树他的权威,亲自参加例会,来捧场,给足了他面子。可真正要做寨主还得靠实力,靠不同凡响。他贴那张字条,与其说是在提醒人们注意防护,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向魏丽丽的管理模式进行挑战,最好是刺激她,让她自己滚蛋,不然就投降,俯首称臣,这样他才能坐稳主任的位置。”

曲晋明听了笑道:“你也太厉害了,我们科的事,你怎么这么门儿精呢?”

“我是什么人?”尤盛美拍拍自己的屁股,得意起来,“别说是你们妇产科,就是营养部今天为什么要做排骨汤,我也知道一二三。”

“那你可以当院长了。不,应该去克格勃,国家安全部,当个儿科主任是太委屈了。”

“我可是和你说正经事呢。”尤盛美没有笑,却认起真来。

“嗯,陈妈说,林娜来过了?”

“她想要那个婴儿。那个大动脉转位。”

“为什么?”

“她母亲开始决策错误,以为妇产科会赚钱,结果是个医院都在扩建,就连你们这种重症救治中心,带科研性质的也增加了几十张床位。而她们收费高,技术又跟不上,还能有活路吗?这才想做儿科。可没有几个大手术,家长也不会把患儿往她那儿送啊。”

“可患儿的母亲不想付手术费,一口咬定是B超没有查出来。”

“这事可以这样安排。对外说,手术费还是要收的,而且还要比公立高。但实际上可以减免,干脆说,全免。怎么样啊?”

“谁做手术呢?不会让她们新招来的人练手吧?”

“这个就难说了,老手都是从新手来的。”

“那不行。”曲晋明心里暗下决心,这个手术只许成功,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因为这是何晶开口求他的事,不管到底是不是骨肉,但那是何骊媛的女儿要求的,那就必须要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除非你去做主刀,而且列入教学案例。”

“你想哪儿去了?她们会这么不负责任吗?”

“这不是想不想的事。”曲晋明知道,如果列入教学案例,那就要录像,手术台上的事就会一清二楚,谁也做不了手脚。嘴上却说,“说句实话,我对林娜母亲这种人不放心。”

“可B超的事被媒体知道了,那可是丑闻。”尤盛美说着,就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这是威胁呢?还是在做生意?”曲晋明不想示弱,也哼了一声。

“我可是为了你们妇产科着想,我的大院长。”尤盛美似乎不想让步,说着就站了起来。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曲晋明说完,就把电脑关了。等到躺上床,他可睡不着。但他并不在想那个畸形儿的手术,也不在想HIV的产妇,甚至曲兰做人兽杂交的事也被丢到一旁。他眼前全是何晶的影子,当然,也许还有何骊媛。他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后悔。曲兰说得对,这些年来,他过得幸福吗?连孩子都这么说,可见这几十年来的自欺欺人是多么可悲。当然,他住着大房子,身居要职,可和真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曲晋明是被手机的震动声弄醒的,这时他正在做噩梦,有个拖着长长的尾巴,却有着人脸的生物向他走来,并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他翻了个身,幻觉消失,伸手拿过手机,见是何晶刚刚发来的短信:“病人家属做了决定,准备一大早就要求64床自觉离开,否则集体出院。”

曲晋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刚5点,便打了过去。

“你怎么一夜没睡啊?”

“没有啊。”曲晋明听到那头清楚而温和的声音,完全和曲兰的不一样,真是舒服极了。“您一走,我就上来睡了。睡得可沉了。”

“那是太累了。”曲晋明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病人家属的事。”

“我不是有个内线嘛。”何晶说,“他刚给我发了短信。估计这些人也是商量了一夜呢。您说,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别擅自行动。”曲晋明说,“保卫科他们会有措施的。现在你去告诉一下魏主任,她昨天好像睡在办公室。”

“我正准备去呢。”

“然后去看看64床,如果在睡就别惊动。”

“好的。我想陪在她那儿。”

“不用,魏主任会安排的。你不要和病人或家属正面冲突,要小心。”

“好的,拜拜。”

曲晋明发现,这次和何晶通电话,她自始至终没叫一声主任或院长,这让他欣喜万分。能和孩子这么快就建立起一种如同父女的亲密关系,还真是没想到。以前听说亲人间会有一种天生的感应,不管知道不知道,感觉就是不一样啊。

不过,现在可不是享受父女情感的时候,他皱着眉,拨通了保卫科的电话。

“你们派些人守在妇产科门口,但要穿医生的工作服,别让一个家属进来,编个借口,取消今天的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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