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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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性医院,除了急诊,最忙的就数外科和产科了。而在大学附院,第一产科可能比外科还紧张。七年前,第一产科正式成为省围产学基金会的重点扶植单位,待遇高,条件好,几乎集中了全省最优秀的产科医生。不料后来基金会出了问题,经费来源堵塞,院方只好向经营性治疗谋求出路。不久,许多医生陆续离开,不少研究项目中断,实际操控第一产科的院长把这烂摊子交给了曲晋明,自己则找了关系调到一家医科大学去当副校长了。这个人就是林娜医生的父亲。

父亲的离开,实际上还与一起实习生绯闻有关。那个来自边远小城市的女生比林娜还小几岁,父亲动了真情,一定要为这个在半年内就为他做了两次人流的女孩负责到底。母亲没有为这事大发雷霆,原因是她也有一个情人。

林娜学医并非爱好,只有一个理由:医生世家。不只是父母,还有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甚至再上一辈的老人都曾是医生,而且全都留过洋。父母在生活上虽然都不检点,但在生育后代的问题上却非常严肃。林娜曾私下查过DNA,发现还真是父亲的女儿。

在创办伊丽莎白医院前,母亲曾是大学附院生殖医学中心的科主任,因为参加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试管婴儿研发,而在全国小有名气。进入新世纪不久,她就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创业。林娜知道,投资方就是母亲早年的情人,但他们早已没有了那种关系。在这方面,男人虽然需要不断更新,可在生意上的资源组合还是会首选老朋友。开始两年,医院经营得非常红火,但随着电视台铺天盖地的广告,不孕不育类专科医院就如雨后春笋到处冒了出来,特别是老外亲自操刀的丽都医院就建在马路斜对面,可把林娜的母亲气得够呛。

同样的民营体制,可外资医院似乎在人脉关系上更有优势,它们往往和国外的同行有合作关系,这可不是国内的土财主靠几个钱就能做到的。林娜回国后,立刻成为伊丽莎白医院的董事之一,只是没有对外宣布。创办儿科就是她的建议。不到一年,她已经通过尤盛美的关系,配齐了儿科所需要的医护人员。但他们一般都很年轻,临床经验少,特别是像完全性大动脉转位这样的大手术,还没一个人做过。所以,当她从北京回来得知34床的事后,她就和母亲商量起来,果然一拍即合。

不过,她在思路上出了一点问题。开始时,她想做一个公开的手术,用的是伊丽莎白医院儿科的名义,实际上是请大学附院的医生主刀。儿科主任尤盛美不是一般关系,她老公曲晋明又是负责业务的常务副院长,原以为私下沟通一下就成了。可不久就发现,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首先是患儿的归属问题,病人似乎不想要这个畸形儿,那这个孩子的处理就得由院方解决,无论是否送福利院,手术还得由大学附院来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孩子送到伊丽莎白医院让年轻医生练手,被媒体得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所以,不仅是曲晋明不同意,尤盛美后来也犹豫起来。其次是责任的担当。不少人以为谁做手术谁承担责任,那就大错特错了。从法律意义上讲,真正承担责任的是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的那个人,一般是病人亲属或其本人。要不如此,医生们早就都进了监狱或被罚得倾家荡产了。

逃院的34床被何晶医生找回来,那个畸形患儿又回到产妇手中,这让林娜顿时有了新的希望。因为这时只要34床签字同意,患儿就可以在伊丽莎白医院施行手术。大学附院想管都管不了啦。但这事该由谁去谈呢?当然,她林娜也可以和34床直接联系,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第一她不是负责34床的医生,第二是她和伊丽莎白医院关系密切。董事的事可以隐瞒,但她是院长的女儿却不是什么秘密啊。

于是,她想到了朱爱萍。

“好啦,现在就看这关键的一步啦。”林娜心里想。中午,她在医院的小餐厅只点了几道中等水平的菜,不是不舍得花钱,而是不想让朱爱萍看出自己求人之心太甚。不管怎么说,必须让人觉得是个互惠互利的事儿。

“林医生,这样好不好?我把34床叫到魏主任办公室,你有什么话,直接跟她说。”朱爱萍已经听明白了林娜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又不是她的医生,直接找她不好吧。”林娜有点不高兴地看着朱爱萍,“再说了,B超也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发现了问题。也没我什么事啊。”

大概是听到林娜又在提B超,朱爱萍只好说:“这样吧,一会儿我带她去看下一内科。她老说头晕,看不清东西,我怀疑是糖尿病的并发症。借这机会,我跟她聊聊。”

“这样最好。”林娜马上说,“不过,别让她看出来是我们在主动找她。”

“放心,这个我明白。”朱爱萍说完就走了。

二十分钟后,林娜和34床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见了面,34床一上来就拉住了林娜的衣角,苦着脸相求道,“我听说你母亲的医院也看儿科,能不能在那儿做手术呢?我是说,科研什么的,帮我免掉手术费。”

“这个可不那么简单。”林娜一听就知道朱爱萍的工作做得不错,却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费用可不小呢。”

“就算我求您了。”34床拉着林娜的衣服不放手,“朱医生说,您母亲的医院也有科研什么经费的。”

“有也不能乱用啊,要有科研价值的病例。你那孩子虽然也可以算,但风险还是很大的,万一有什么,谁承担责任啊?”

“责任您就别担心了。我生下这孩子,就当是没有用了,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救过来,您就是个大菩萨,我烧香供您。”34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似乎林娜就是那活菩萨。

“朱医生,你都跟病人瞎说些什么啊。”林娜装着埋怨的样子说,“现在事情搞成这样,我想走都走不掉了。”

朱爱萍看了看表说:“林医生,就算是做个好事吧。我知道的,这手术费,对你母亲的医院来说真不是什么钱。可她是个菜农,现在收成也不好,你就别让她为了孩子倾家荡产了。”

“是啊是啊,朱医生说的太对了。林医生,只要同意手术,我不要任何人担责任。死了算我的不成吗?”

林娜见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就说:“责任问题不是嘴上说的,得签个协议。”34床立刻说:“签。只要您答应给孩子做手术,我什么都签。”

“这个手术的费用是这样,不包括床位费,是六到八万元。”林娜这时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手术风险协议书》放在34床面前。

34床拼命摇头:“我听说了,这也太贵了。”

“你听我说啊。因为是科研项目,不仅可以免费,资助单位还会给患儿家属一些钱,帮助你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比如这儿的住院费。”

“啊呀,我可是碰上大善人啦。让我怎么感谢才好呀?”

林娜却板着脸继续道:“这个手术风险更大。万一不成功,家属不能追究责任,不能向媒体暴料,也不得向医学会申请做事故鉴定。这个是私立医院特别的规定。你可要想想好,我们一点也不勉强。”

“我刚说过了,不问责任的。那我的住院费什么时候结呀?”

“孩子送到伊丽莎白医院,立刻就结。”

“那孩子现在就送。”34床说着,就要在协议上签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娜伸出一只巴掌,把协议盖住,“最好跟你男人再商量一下。”

“跟他商量个啥啊。他巴不得孩子死了才好呢。”34床怨气十足道,鬼画符似的写了名字,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这才离开。

林娜在国内读本连硕时只是基础医学,去英国留学改了方向,博士论文写的是《中国人的民族习惯对疾病的影响》,虽然写得不怎么样,领域似乎也只限于流行病学,研究题材却是绝无仅有的一份。但她留学纯粹是镀金,国外很难有医院会聘用,所以一毕业就回了国,安排在大学附院的生殖医学中心。那时,她父亲还是院长呢。

不过,她具体的工作只是做产前诊断。羊膜腔穿刺行羊水检查或做绒毛活检,这些对博士来说真是大材小用,熟练的护士也会。等到曲晋明把肖程调回来,并看了课题组人员及专业构成时,便把林娜调到第一产科。肖程既然要做宫内畸形矫治,首先就要发现和选择适合手术的畸形儿。这一点虽然门诊也能做,但总不如有个专门的医生好啊。

林娜目前在第一产科基本上是个大闲人,至少在肖程的课题组正式启动前是这样。她又不能上台,对产科重症知道得也不多。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在医院更是如此。不干这一科,你说的话基本上和普通群众也差不了多少。这一点,林娜心里清楚得很呢。

但尽管如此,班还是要上的。和34床签完协议,林娜就往妇产科大楼走去。还没进大门,就见何晶跑了过来。

“林医生,听说34床要走?把孩子送您母亲的医院?这是真的吗?”何晶因为跑得快,脸都涨红了。

“怎么了?”林娜一愣,但装得无事一般。

“可孩子的手术呢?”

“当然在伊丽莎白医院做啦。”

“可他们以前没做过啊。”“这个你就别管了。”林娜皱着眉头说,“任何一家医院,也不是生来就什么手术都会做的。”

“这个我知道,可是,”何晶急得什么似的,“我们医院已经答应啦。”

“答应?什么意思啊?”林娜觉得很意外。“上午曲院长说,我们医院已经答应做这个手术了,而且被列入教学系列,不收费的。”

“可儿科的那种经费早就用光了。”“曲院长说,这回是动用院长基金。”

“院长基金?”林娜知道常务副院长和院长一样,都有一笔不菲的资金,除了奖励有特殊贡献的医护人员,必要时还能用于治疗。她父亲以前为朋友做手术,也会多少用一点。

“反正,手术费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用不着转走了。再说,病人还有糖尿病呢。”

“何医生,这个事,你一个进修医生就别太操心了。”林娜说着就拍了拍何晶的肩膀,“我看你刚来就干得不错。一年下来,业务肯定会有大进步。但别的事可别乱插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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