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床刚出院,就来了个急诊病人,家属以为是重感冒,肖程却发现胎儿早在一周前就死于腹中,立即安排ICU抢救,并请心内、肾内、呼吸、血液和危重医学科的医生来会诊。最后血热检测的诊断是危重型流行性出血热,这种病死亡率百分之一百。
果然抢救不到三小时,病人就没了。
“这种病在我们那儿并不少见,关键是送晚了。”从ICU出来,何晶对肖程说,“我们那儿还有个顺口溜:寒热脸红酒醉貌,头痛乏力像感冒;皮肤粘膜出血点,呕吐腹泻蛋白尿。”
肖程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曲院长特意让我转告,原先那个34床畸形儿会在伊丽莎白医院动手术。”
何晶想起林娜医生的话,就没有吭声。
肖程又说:“你现在该明白我那课题的重要性了?如果这个胎儿在出生之前就做了矫治,那该多好?还有一个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就是对母亲的影响。如果宫内治疗不成功,可以宣布为死胎,对母亲感情的伤害很有限。如果孩子生下来,那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可出血热是可以防治的,只要改善生活环境,讲卫生。还有就是尽早明确诊断。”何晶文不对题地接着道,“新来的34床才22岁啊。”
“好吧。”肖程微微一笑,“大众化的病例当然也重要,但尖端却不是人人有机会接触到的。”
何晶当然明白肖程的意思,她也笑了笑,说了句“我去陪陪朱医生。”就走了出来。
刚才在ICU负责抢救的是朱爱萍,这时见到何晶就大声说:“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不,是两件。”
“什么事啊?”何晶也大声问。
“第一,想请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不收费用,但必须替我准备早点。”
“好啊。”何晶高兴道,“还有什么?”
“帮我降降赵新医生的热度。”朱爱萍放低了声音,并苦笑了一下说,“他追得太紧了,昨天晚上还说要结婚。可你知道,我跟他才几天啊?”
“可是,你们都那样了。”何晶不解地问。
“那样算什么?”朱爱萍笑着说,“现在谁不那样啊?除非是傻瓜,那儿有问题。”
“可前两天,你对他可是满腔热情啊?”
“是啊,我承认,我是喜欢他。可他也太传统了,一那样就想结婚。”
“这有什么不好吗?”
“也许对你就很好,可我还想多玩几年呢。像他那样,一结婚就得生孩子,我就得做老大妈,再也不是我朱爱萍了。”
何晶笑了起来,说:“对不起,这事我可不能帮你。”
“为什么呀?”
“这种事,只兴凑合,不能拆台。再说了,你不想结婚,就老老实实跟他说啊,看他也不是那种人啊。”
“你可不知道,他是个大孝子。结婚生孩子,一半是为了他妈。不瞒你说,我就烦这一点。”
“那我能做什么?”何晶想想也有道理。
“你呀,什么也别做,就等他来约你。”
“约我?”何晶差点叫了起来,“约我做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对你可欣赏啦!”
“说什么呀!”何晶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啊。”
“后悔什么呀。你们俩要是真能好上,我请你们吃大餐,就上次肖主任请你那地儿。”
何晶知道,刚刚宣布病人死亡的朱爱萍这时需要发泄一下。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把刚才的事忘掉,至少要冲淡一些印象。这种情况,其实对每个医生都需要。医院是不少病人的人生终点,有人认为医生见得多了,不会动感情。但实际上并不如此,特别是第一产科,病人都很年轻,来的时候会笑、会哭、会说话,可突然间有的就没了。这时,医生是不可能摆脱那些灰色思维的。常会想到人生的短暂,生命的脆弱,会难受,甚至感觉到恐惧。
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注意力引向其他方面,而爱情却是治疗死亡恐惧症的灵丹妙药。对刚从太平间回来的朱爱萍来说,你让她说什么啊。
“我有一句话,特别想告诉你。”朱爱萍说。
“别吓唬我啊。”何晶真的怕朱爱萍这时会说出什么来。
“曾经拥有,胜过从未碰头。”朱爱萍一本正经道,“听说过吗?”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啊,曾经拥有过的事,当然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啦,不管是甜是苦是好是坏,有过就行了,总比从来没有强。还不明白?”
“明白啦。”其实何晶不仅明白,而且她也是这么做的。当初,她和“老爸”,就是用这句话来鼓励自己的。“那事怎么说,你也得表个态啊?”
“什么事啊?”
“赵新啊。”朱爱萍看看四下没人,小声说。
何晶笑笑:“不。他是你的人,我可不敢。”
“小样儿!”朱爱萍冲何晶做了个鬼脸,这才走开。
何晶想起忙了一天,还没去看过克瑞斯,于是就走进了最顶头的那个房间。“啊,你终于来了,我的小天使。”克瑞斯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时灿烂地笑着,忙摘了耳塞,那里正传出美国老鹰乐队演奏的《加州旅馆》。
“您也喜欢这曲子?”何晶立刻问。
“是啊,特别是那段吉它,真的迷死人了。”
“我也是,就喜欢听最后一段。”
“那你听听。”何晶把耳塞放进耳朵里,她知道,这个小动作会给一位HIV感染者带来莫大的安慰。
“真的是太美了。”何晶跟着节奏摇摆了一下身体,笑着问,“您会反反复复地听吗?”
“是啊,我就听这一首。”克瑞斯爽朗地笑了笑,接着小声说,“来,我告诉你一点小秘密。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分娩吗?”
“不知道。”何晶摇摇头,“只听说您和曲院长是朋友?”
“其实有两个原因。”克瑞斯想了想才说,“一是我以前生育过,是顺产,我不想让丈夫知道这件事。他一直认为我是他的惟一呢;第二个是我不想看着他去世,不管怎么乐观,那都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想,他也会这么想,所以一定要我回来生。”
何晶听了很意外,不是克瑞斯说的这些事,而是惊奇为什么要把这些秘密说出来,她们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毕竟是第一次聊天啊。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克瑞斯似乎看穿了何晶的心思问。
“是啊,为什么呢?”何晶干脆问。
“你救过我的命呢。你说,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对你说的吗?”克瑞斯笑了笑才又说,“当然,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就是曲院长。”
何晶点点头表示很赞同:“我听说了。”
“他就像我的父亲,或者是男朋友。”克瑞斯不等说完,就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跟他还有点小秘密呢。”
何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克瑞斯说的这个“小秘密”究竟是什么。但她觉得,既然是秘密,那还是别问了。她这时想到克瑞斯丈夫去世的事。这是今天第二次在想死亡问题。只是这次何晶感觉不到恐惧和悲哀,听克瑞斯说起来,就像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
“您觉得这很重要吗?”何晶突然想和克瑞斯探讨一个问题,“我是说,假如要结婚的话,对过去的私生活,是隐瞒还是全都说出来?”
“当然要隐瞒了。”克瑞斯认真起来,“有些事,永远不要说出来。男人其实是很嫉妒的。”
“我还以为全部说出来更好呢。”
“这里没什么好不好的问题,每一个人都有隐私,每一个隐私都值得尊重。你要说出来,就是对过去的生活不尊重,何况这里还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呢。”
何晶点点头,她觉得克瑞斯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如果她能够在这多住些日子的话。“您大概要在这儿住多久呢?”
“原来我倒是想多待些日子,孩子要到六周才知道是不是感染。”克瑞斯看到有护士进来输液,便往后躺平了身体,以便让护士更好操作,一面继续说,“可我担心有些病人不太理解,那还是早点离开吧。对了,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说声感谢呢。产前子痫是很危险的。”
正说着,就见有人走了进来,一看是赵新,以为他是来观察术后卧位,不料却听他说:“我有事找你,能陪我聊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