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畔上长着竹,皆瘦,死死地咬着岩缝,繁衍绿; 一少年将竹捆五个六个地掀下崖底乱石丛里了,砍刀就静落草中,明亮亮的,像失遗的一柄弯月。现在是汉江垂暮时分,半天劳作可以暂作歇息,少年便从一石板下取出三块浆粑糕来啃,一边茫然地望着崖下江面。浆粑糕是用槲叶包蒸的,形如棕子,剥开,槲叶的脉胳就清晰地印在糕上,正待吃,乌鸦旋即在头顶上飞。乌鸦没有发现石板下的藏物,却不放过少年吃嚼时掉下来的糕渣,甚至从他手中衔下一小块而倏然飞去。江面上恰好有一只梭子船过,疾行如飞,锯齿般的崖,这一齿才看见了船尾,那一齿又见着船首。船首上是站着持篙的人,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
你拉我的手,
我就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
亲口口,
咱们两个山圪崂里走……。
这是沿江送人去北山密林割漆的船,朝从两河关出发,夜到葫芦镇停泊。葫芦镇上有孙二娘的茶社;据说水上人乏乏的了,一摊散肉躺在竹椅上,茗茶,抽烟,看着孙二娘弹着琵琶软软地唱山歌。歌听得多了,回忆常在心上,一蓑一船在水上漂了,唱这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享想象中的福。少年想:爹就是坐这船到北山密林里割漆的,百里千刀一斤漆,爹的衣裳破成絮絮,在一握粗的漆树上开人字刀,插贝壳片。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好皮割完,好汁流干;树死了,爹也死了。爹是中漆毒死的,爹虽不怕漆,每次开刀时说“你是七(漆),我是八!” 但漆汁溅在衣裳上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烂起来,烂得像漆树一样也没有好皮,就死了。
崖畔下有人在喊,其声尖锐,后来就骂:“狗子阿季,你在山上又跑阳了吗?!”阿季是少年的名,是小名,大号姓刘名季。狗子是七里坪火纸坊王麻子家的狗,狗常随着王麻子的女儿丑丑,同伙们就作践阿季,说阿季二十多了没见过女人,不如狗子福份大。阿季就往崖下走,一面看夕阳从汉江下游处照上来,在一面石壁上印一个圆圆的淡红,便发现自己在竹林里形影俱清,肌发也为绿了。
河滩上,同伙们已经缚好了柴筏子,将砍下的竹捆垒上去,末了就帮阿季缚筏了,运了气一口吹饱了两个拉车轮内胎,系在筏下,竹捆也垒上去了。
“阿季,你见着王七吗?”
“没有。”
“他坐在梭子船上,割了三十斤漆,他又发了!”
“他发肿了,我也不去割漆!”
“凭这砍竹,你能见女人的腥吗?你不给你爹生个孙子,你就不是好儿子!”
“回吧,天不早啦。”
阿季跳上竹筏,篙一点,筏倏忽冲到江心,一横,顺水而去。同伙们的竹筏也撵上来,七张八张筏头尾相接列成一字。行至七里坪,天已经彻底黑了,看得见村口的火纸作坊,窗口红得像血,咯吱,咯吱,缓慢的,沉重的水轮声匝地过来,沉沉地又落在江水里。阿季无由地打一个冷颤,一听见这水轮声他就激动,偏磨磨蹭蹭不往前边走。
“阿季,你不交竹了吗?”
“你们先走,我就来。”
七八个人负重了湿竹走在作坊前的土场上,眼睛全朝砸竹坊门口看,砸竹坊梁上吊一盏油灯,光圈红匀,如一轮太阳,那水轮立旋,带动了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丑丑就坐在木榫旁边拨竹绒。木榫升起,露出她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木榫落降,不见了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阿季真担心丑丑一时走了神,或者打了盹,那木榫要把她也砸成肉绒的。当然阿季是多余的担心,丑丑在作坊里拨了两年竹绒,一次皮毛也没伤过。那只狗子从作坊里窜出来,大声咬,直向阿季进攻; 不会说人话的狗子倾咬说人话的狗子,同伙们就很乐。
“丑丑,你的狗子要咬死阿季了,你也不管吗?”
砸竹坊里的水轮声大,丑丑没听见,压纸坊里的王麻子却出来,凶声恶气地说:“叫什么呀?不来过称,今日我就不收了!”
阿季在心里直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麻子最不放心的是砍竹的这帮少年,但又不能太得罪,因为火纸坊是他私人开办的,火纸原料的青竹是砍竹人卖给他的。 他对于他们,见不得,离不得,所以他的人缘难处,活得很累。
说实话,麻子还算不上是坏人。公社化时期,他任过职,是七里坪的贫协主席,秉性所限,职位所制,生活极尽严肃。别人趁机所捞的全捞到了,他依旧是三间石板房,石桌子,石臼子榫米,门前一棵弯身子石榴树。人常说: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没有,就是老婆有病,病过三年竟死了。老婆死时女儿才两岁,他再不续妻,也不偷鸡摸狗,一心拉扯丑丑长大。丑丑是他的作品,他精心塑造,开会时背上,他不准她哭闹,她也不哭闹;村里人家分家另灶,他去主持,不准丑丑吃别人的东西,丑丑馋死也不吃。丑丑长大了,长到十六,一切都成熟,恰公社取消,乡政府代替,土地由各家各户经营,父女俩在山坡上刨地,一株桃花在地边开得妖妖的艳,丑丑折一枝插在头上,他说:“快取下来,妖精似的难看!”村里的少年子走了汉江,到葫芦镇,下白河县,去襄阳市,回来穿的裤子腰身紧了,裤管宽了,人一下子修长了许多,楚楚可人,丑丑也将自己裤腰往小里缝,他黑了脸:“成精作怪!” 硬要恢复原样。麻子老爹最欢迎土地承包,却一天一天怨恨世风沉沦,人心不古,在家里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现各人种各人地了,就干疯了!疯了也便疯了,这还像个农民,倒又都出去跑生意,搞商业,自古无奸不商啊! 那些年,村里一家盖房,哪一家不去帮忙? 挖个厕所,都会来五六个帮工的,现在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帮工,人都成乌眼鸡了! 这政策是还得变一变的!”
但是,农村没有了贫协机构,麻子的话说了白说,政策依旧没有变,变的倒是麻子威信下降,人缘衰败,手头拮据,日月困顿。他只好也开办了火纸坊,没钱你寸步难行啊!火纸坊是在三间石板房的基础上改作的,麻子会作纸浆,捞纸匠请的是丑丑的大舅,一个嘴只吃饭不能说话的老头。丑丑的工作就是在门前土场上挖下三个大坑,将收来的竹捆压一层,铺一层石灰,再用稻草盖了,以水灌了,铲土埋了,两月三月之后竹捆腐烂,掘开摊晒,就一天到黑坐在那个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下经营砸绒了。
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
她常常想:世上事真怪,火纸是火,青竹是水,水竟能成为火,而她造纸人就是在作这种水火交融和转化吗? 丑丑的文墨少,好多事想不到,想到了又解不开。在水轮木轴上润油的时候,她就走出砸竹坊吸新空气,看见对面山上那棵独独的树,树顶上那片孤孤的云,后来就看见汉江上烟波迷惘,有竹筏子悠悠下来。
竹筏上坐的是砍竹少年,一帮一伙,光头大耳,一走近火纸坊前看见了丑丑,那话就多起来了,叫道:“丑丑,你来给我们的竹捆过秤吧!”
丑丑先是笑着,太阳照在脸上,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丑丑,你爱吃蘑菇吗?这一把蘑菇不是狗尿苔,肥得流水水哩!”
丑丑就跑过来,她的腰身很好,衣服却太长,一边跑一边将衣服往上揪。砍竹少年子说一句“丑丑让衣服穿坏了”,丑丑就脸红。
麻子将这些看在眼里,自然就催丑丑去砸竹,自然在过称时极不耐烦,偏将称撅得老高,以毛竹、水竹、苦竹分类,以粗细分等,和少年子讨价还价,论高论低,黑封了脸。
“掌柜的,你这不是勒刻人吗?”
“谁勒刻你了? 啥人啥对付,我也学着来哩”
“你没丑丑好。”
“好你娘去!”
丑丑见爹和少年子言语不悦,过来说:“爹!”麻子一脸深红浅红,吼道:“砸你的竹去?”少年子快快地领钱走了,丑丑并没有再去砸竹,坐到水渠沿上去抹眼泪,爹叫也不理。
麻子见丑丑哭了,心也软下来,拿了烟袋蹲在丑丑身边吸,吸进去一口,喷出来三股,说:“丑丑,你还生你爹气吗?爹不是怨你多事,爹害怕现在的人心复杂引坏了你。咱是正经人家,虽说办了这个作坊,但不作亏心事,活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政府的政策变了,谁也说不上咱一句闲话。”
丑丑听着爹的话,心里却想着娘。娘的记忆是模糊的,涌上来的是十多年爹的形象。爹的话或许是对的,世界上还有谁最疼爱自己呢?但丑丑错在哪里,哪处不够检点,失了女儿体态?丑丑的心里乱糟糟的,坐在水渠上没有动,看渠水活活地流。直到后来,砸竹坊的水轮又响了,木榫沉重地砸起来,丑丑就不忍心了,走进坊里去,站在拨竹绒的爹身后。爹站起来,她蹴下去,一下一下将竹绒拨到木榫下。听见爹说了一句:“我丑丑到底懂事!”
从此,砸竹坊的门口卧了一条狗子,一身雪白,双目却生黑圈。不知怎么,丑丑一看见那狗子,就想到那些光着头的砍竹少年子,但砍竹的少年子交竹来了,狗子就在坊门口汪汪叫,声巨如豹。
一日,阿季勇敢地向砸竹坊走,狗子就扑上去吠,阿季胆包了天,不怕狗子,龇牙咧嘴地比狗子还凶。丑丑就站起来说:“阿季,那狗子会真咬的! 你有事吗?”
阿季说:“丑丑,你不会到外边去转转吗?”
丑丑说:“我要砸竹。”
阿季说:“你爹老不死的,使你太苦!”
阿季骂爹,丑丑没有回骂,心里却不悦。狗子真地咬住了阿季的后脚,阿季叫一声“丑丑”,丢过来一颗黄黄的山杏儿,狗子却也将阿季的一只鞋叼了过来。丑丑接住了山杏,将鞋丢过去,爹就来了。丑丑将山杏塞在口里,低头只是拨竹绒,山杏太熟了,牙一嗑在口里就烂,甜甜的,酸酸的,甜酸甜酸的。
阿季走到汉江边,大骂麻子老东西,说:“我要有钱了,一定娶丑丑!”同帮同伙的就笑阿季说天话,戏谑之后却叹息,叹息了坐着竹筏回各自村里来,江面上就驶过了那些往葫芦镇去的梭子船,持篙人又在自情自爱地唱歌:
对门打伞就是她,
提个冷罐去烧茶。
冷罐烧茶茶不滚,
把我哄到南岭北岭西岭
象牙床上鸳鸯枕上席子面上
铺盖底下去探那个花,
一身白肉当细茶。
阿季家也是石板房,下雨不漏水,日头出来却满屋光点。阿季躺在炕上看那吊下来的光绳子,绳子里有万物,活活飞动,就想着怎样去挣钱:挣了钱就好了,满口袋人民币,走到火纸坊去,说,麻子,你的火纸我全买了! 麻子一定高兴。就不会待他恶声败气了。他就提出要娶丑丑,叫他一声老泰山! 可是,怎样挣钱呢? 靠砍竹,一斤竹一分钱,山上、水上苦一天挣三元钱,仅够上自己吃喝花用。去割漆吧,死也不走那条路了。阿季想,要挣钱还得去砍竹,砍竹挣钱少,也只有砍竹才能挣少钱。麻子,麻子,你死不着的,你古板了一辈子你也要丑丑和你一样! 瞧着吧,我娶了丑丑,领着丑丑去逛大世界,你死了也不理,没人给你摔孝子盆,你造火纸,到头来却没人给你坟头上烧!
阿季想得好,一到火纸坊,还是怯麻子,怯狗。再到崖畔上砍竹子,砍得心烦手困,就作了一支竹箫儿吹。汉江边上的人不识乐谱,一代一代却传下来会吹箫,吹的是孝歌,呜呜咽咽,苦竹丛里人就觉得更飕飕的冷。同伙说:“阿季,阿季,你别吹了!”阿季还是吹,同伙就叹息:“阿季真让丑丑勾了魂了!” 先前戏谑阿季是狗子,那是为了开心,阿季当真爱上了丑丑,同伙们就正经地替阿季想办法。小逛山们不想办法则已,一想办法就绝。
“阿季,你是真心娶丑丑,还是赌气娶丑丑?”
“真心也娶,赌气也娶!”
“你个小情种! 我们给你想办法,你去找丑丑,你给丑丑个生米做熟饭! 麻子当然恨你,但他好脸皮,也只好包住事情挨个肚子疼,事情就成了。你敢?”
阿季却摇头。
但同伙们还是要帮阿季,当去交竹时,几个人去围着麻子到纸浆坊去算账,几个人用一块猪骨头引狗子到土场外,阿季真的从水轮后闪进砸竹坊去见丑丑。
丑丑好慌,说:“你死胆儿,狗一咬,我爹要来骂我的。”
阿季说:“你那么怕你爹?!你爹七十了,你才十八!”
丑丑说:“我爹信不过你们,你们在外边跑的人,心都不正 哩。”
阿季说:“你爹胡说,我心正哩!”
两个人站在木榫前,木榫升起,与他们平肩,木榫落下,脚下的地就咚地一颤。木榫空起空落,响声空洞,丑丑嘴里说着什么,传到阿秀耳朵里却听不清音。阿季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将腰带上的箫送丑丑。丑丑笑,说:“我不会吹。”阿季说:“我给你教,好学得很哩!”就搭在嘴皮上吹起来,吹得像水声,比水还柔,和谐到了水轮木轴的“咯吱”声中,和谐到木榫的“咚咣”声中。阿季的一双眼看见了石板屋顶的木椽上蜘蛛结编的一个雨帽般的大网,看见了水轮轴杆上生就的一层绿色的藓苔,看见了丑丑的白白脸和宽大的粗布衫子下依然能看出的凸起的胸部。丑丑也听呆了,眼里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暗淡,头低下去,惊奇阿季的嘴怎么比夜莺还巧妙?
麻子却出现在了坊门口,吼了一声:“吹你娘的脚!” 一竹棍磕在阿季的腿上,竹箫落下去,正在木榫下,立即粉碎。阿季跑出砸竹坊,听见麻子打丑丑,直声喊:“要打来打我,打丑丑不算有本事!”狗子闻声扑上来,将阿季腿咬一口,阿季跑了。
麻子在土场上指着远去的阿季骂:“阿季,你这坏坯子,火纸坊再收你的竹子,除非你砍了我这脑袋!”
阿季挣钱的门路因此也就绝了。他在家里躺过三天,心灰意懒,无事可做。同帮同伙们少了阿季,生活也寡了味,提了酒来阿季家喝,话又退一步说着劝慰。酒是消愁的,酒却添了愁,阿季第一次醉了,口口声声念叨丑丑。醉醒了,倒一脸羞愧,第三天里,当江面上驶过去葫芦镇的梭子船时,搭上走了。
阿季到了葫芦镇,镇上人来人往,阿季认不得一个人,阿季也没个地方去呆。汉江上顺行的逆行的船在葫芦镇都要停,停了,船夫们就上孙二娘茶社去,阿季也跟了去。茶社是三间房,房里没隔墙,四根光柱子,左一排右一排竹躺椅,人人一边茗茶,一边听孙二娘弹琵琶唱。孙二娘是真名实姓,还是称号,没人能 说清,反正人不老,说有三十,小了一点,说有四十,老了一点。白 脸,光头发,衣服里涌动着两个胖奶子。她唱的是好嗓子:
郎撑船儿下汉江,
姐在房中烧报香。
报香插在香炉内,
一望二望七十二望南京土地北京城
隍观音老母送子娘娘
保佑我郎早回乡,
免得我一心挂两肠。
阿季听着听着,倒想起火纸坊里的丑丑,眼角湿起。后来就迷糊起来,竟在竹躺椅上睡着了。待到孙二娘喊:“这少年子,这里是你的炕吗?”睁眼看,茶社里已没了人,慌忙走出茶社,到街上寻栖身的地方去。
葫芦镇是个古镇,有三百年事,汉江岸上挺繁华热闹的地方。北岸山势形如卧龙,忽于此细若蜂腰,单单地突结一个葫芦状的岗峦为镇。洵水从秦岭来,绕锲三面而入汉江,其中屋宇参差,楼台层叠,宛如画图。阿季小时随父到过镇上,记忆早已模糊,如今最惊奇的是镇街。镇街说起来是五条,实则一条,从渡口的石级上进入,走过人声嘈杂的河街,街便绕到后镇右崖边,之字斜向而上,又绕到左崖边,如此盘绕,直到岗顶,岗顶上是一高楼,为区政府所在。在这盘绕街上,又直上直上有四条小巷,一律石阶,阿季不知此巷名,自作聪明称“好汉巷”。就在这纵纵横横弯弯绕绕的镇街上,屋舍建筑十分奇特,开面没有一家类似一家,入深也是一家大来一家小。旧社会,葫芦镇是大码头,栈多,店多,馆多,铺多,有钱的人房子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因为居势而筑,结构又以山赋形,极尽曲折。当今这些旧屋人分而住之,残壁断垣,却新式水泥楼阁立锥地而拔起,墙或长或方,或仄或圆。镇上没有一辆自行车,人人口袋里却都装有手电。阿季闲得无聊,走遍镇上每一角落,看了穿蓑衣戴毡帽的人,也看了戴墨镜披长发的人,新旧混杂,俊丑相处,阿季不免大发感慨,悔之自己以前未能常来,也惋惜丑丑一次未来过。“丑丑要是来过一次,她也不会听她爹的话了!”阿季这般思想,肚子就咕咕响起来,看看那随处都是商店货铺的柜台上的糕点,两耳下的部位不停闪出小坑,人总是想着活下去的门路,阿季脑瓜灵,寻到了挣钱的好门路:他在渡口上打问那些从城里来游玩的人,介绍要住到岗上的国营旅社去,走镇街太绕,走镇巷太陡,他可以当脚夫,把所带的大包小兜背上去。城里人有的是钱,少的是力,自然阿季日有收入,竟有几次,一些娇嫩的女子一下渡船,望着山镇噢噢直叫,阿季就让其面后坐在背夹上,他背着上“好汉巷”。女子在背夹上观镇景,乐得大呼小叫,说这里的旧式建筑像迷宫,说这里的新式楼房前看有六层,后看是两层,说这里的四合院好小,四面房顶是四个三角组合的正方形,中间的天井应该叫漏斗,后来就兴奋地唱歌。阿季虽然爬惯了山,背惯了竹,但背夹上活人活动,八十斤也似有百二十斤,累得气喘咻咻。安慰他的,使他多少忘了疲倦的是女子的歌声,和女子身上散发的一种说不出的什么香水味,怪香怪香。
阿季有了钱,就吃饱肚子了坐到岗腰的河神庙门口去,庙门口一奇石,高数丈,石面上附有花藻,如雕刻,石上竟一古未蜷曲,霜叶新染,石下更有一泉,寒冽异常,里边投有一层银银的小分币。这都是船工们投的,为的是祈求好运,再便到庙里去,给河神烧整捆整捆的火纸。一看见火纸烧焚,黑灰片飘飞如鹫,阿季就要想起丑丑,无限惆怅,遥看汉江自远处迤逦而来,曲崖回湍,半隐半现,出没于云山沙渚之间。
这当儿,阿季就到河街上的孙二娘茶社去,混于船夫之中,别人说茶好,他也说茶好,别人为二娘歌声喝彩,他也喝彩。这般去得多了,二娘就认识了阿季,问年龄,问籍贯,问家世婚姻,二娘就乐了,一把拧了阿季的脸,说道:“你还是个小光棍?!”阿季猜不透她的话意,但他装傻,取人以悦,只是憨笑,又眼活手快,帮二娘去茶炉上添煤,替二娘给船夫续水。二娘喜欢他了,让他夜里睡在茶炉边,却警告说:“你要是小偷,我就会剥了你的皮的! 你跑到哪里,只要在汉江上,船夫们也会抓你来送我的!夜里静静睡,楼上有什么动静你不要嚷!”
阿季夜里有了安身窝,熟睡如猪一般,几日之后,却睡不着,成半夜听见楼上脚步走,桌椅动,有话声笑声。阿季就想:二娘在楼上住,是她和丈夫说话吗?但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不见孩子! 心下疑惑,有一次茶社没人,他说:“二娘娘,伯伯是在外做生意吗?”
“死了。”
“死了? 那你也没孩子吗?”
“有你这儿子!”
阿季噎住话,不可回答。二娘却问:“阿季,你夜里听见什么 了?”
“听见你和人说话声。”
“用驴毛塞了你耳朵!”
阿季想:二娘是寡妇,是不是夜里有野汉?话却不敢问。观察来茶社的每一个船夫,似乎都不是二娘的野汉,又似乎人人都对二娘亲近,进门有送木耳的,有送核桃的,有送头巾的,说话出格,甚至粗俗,但二娘好时百般伺候,恶时横眉竖眼,骂船夫如骂儿子! 阿季便不觉得二娘不是,倒视她如姐,如娘,如观音菩萨,夜里睡下,竟也想到她的那一对涌动着衣服的大奶子!
一日,阿季当脚夫,在“好汉巷”里,上去腿软,下去腿酸,回到茶社卸了帽子朝下搔,脱了袜子朝上搔。二娘说:“阿季,你年轻轻的要当一辈子脚夫?”
阿季说:“我没事可做呀?”
二娘说:“你要有本钱,我介绍你到一个船上去跑生意,可你没本钱,船夫不会收你。你怎不去深山割漆去?”
阿季说:“啥事都可干,就是不割漆!”
二娘说:“那你就回去好生种地,将来也好混个老婆跟你过 活。”
阿季说:“我要娶丑丑!”
说罢,大觉失口。二娘就问:“丑丑是谁,好难听的名字?”
阿季瞒不过孙二娘,如实说了与丑丑的干系,二娘脸色黯然,叹息道:“好可怜的丑丑! 你阿季要做男子汉,你应该就去娶丑丑!”阿季苦愁自己一没本事,二没本钱,不知将做什么好。二娘说:“听说河神庙门口有个驼子能拆字,你让他去拆拆,看你做什么合适?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呢。”
阿季到了河神庙门口,奇石清泉右侧,正有一古碑,一驼子就在碑下,不是为人拆字爻卦,而在推拿行医。一老汉腹内绞痛,被人背来,驼子当下在患者腹部揉摩,但老汉痛不能支,驼子说:“也好,也好。”伸指按动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即死,复重缓缓揉摩腹部,痞积即散,再按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复生,疾亦霍然。众人赞道:“真是神医!” 旁边一人说:“先生起死回生这还罢了,拆字爻卦,更能预知前事!”当下阿季上前乞求拆字,爻卜命运,驼子问:“你拆个什么字?” 阿季脱口说道:“我名叫季,就拆季字!”驼子沉吟片刻,合掌说道:“你这命好,眼下困顿,但天人吉相,好事将至!”阿季半信半疑,紧问他将去哪儿做什么为好?驼子说:“季字上头一撇,这是青龙抬头,中间为木,下部为子,子属水,水在木下,木有水茂,这是一个绝好的字。所以,你宜于向东西北干事,忌讳向南,南属火,木见火焚。”阿季不懂阴阳五行,但听明白他遇水则生,遇火则克,不觉想起砍竹之事。旋即又想:麻子恶我,他不收我的竹子,我有何奈?不禁又郁郁愁闷,抬头又见三三五五船夫进庙,都在庙门口货摊上购买火纸,灵机一动,拔脚就赶回茶社,对二娘说:“二娘娘,我有事可干了!”二娘问要干什么事体? 阿季说:“我还要回七里坪的火纸坊去 ,我去买了麻子的火纸,来河神庙门口卖,这一倒手,利也是不少的!”二娘也为阿季高兴,当下说了许多鼓励话,不提。
自此,阿季走动于七里坪和葫芦镇,麻子见阿季是来买纸的,也不再提及前仇,将纸售他,阿季先是三捆五捆买,再后十捆八捆,生意越大,本钱越大,本钱越大,生意越大,麻子的火纸坊销路一直不好,阿季几乎承包了他三分之一货量,麻子也可以允许他在火纸坊里多停留,听他天高地阔说些葫芦镇的人情世态,奇谈怪论。这期间,他也偷偷与丑丑交往。
一次丑丑说:“阿季,你越发不像以前了,嘴好能说!”
阿季说:“我这算什么,葫芦镇上人肚里全是新闻,话说得才多哩!”
丑丑说:“葫芦镇真好!”
阿季说:“你去不去,我领你走一趟。”
丑丑却说:“我才不去。”
阿季就拿出一瓶“雪花霜”给丑丑,丑丑闻了闻,说“好香!”却还给阿季。阿季说:“你怎么不要? 我特意给你买的!”塞在丑丑的手里就走了。
丑丑重新坐下拨竹绒,心慌得跳,将“雪花霜”擦一点在脸上,总怕擦不匀,被爹瞧见,对着水渠里的水照看时,听见江面上阿季唱歌子: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一树好仙桃,
长棍短棍打不到,
脱了鞋儿上树摇。
左一摇来右一摇,
摇得仙桃遍坡跑。
过路君子拣个尝,
不害相思也害痨。
郎害相思犹小可,
姐害相思命难逃。
阿季在河神庙门口卖火纸,卖得出了名,索性将纸摊摆在茶社卖。有买主来,阿季卖纸,没买主来,阿季就帮二娘待船夫。阿季腰不疼,腿不乏,一张嘴也能说会道,啥人啥对待,事体处理得滴水不漏。二娘弹琵琶唱歌时,他也吹箫,弦、竹合谐。船夫说:“二娘,你这徒弟精灵哩!”二娘说:“他是我的干儿啊!”阿季也甘心充干儿,并不避讳,越发精明乖觉。入夜,阿季还睡在茶炉边,二娘从楼上下来,一边烫了一壶水酒慢慢地喝,问阿季:
“前三日去火纸坊,给丑丑说透心思了?”
“说了。”
“丑丑怎么说。”
“她脸红,羞着就走了。”
“你没看她的眼睛吗? 她眼里会说出话的。”
“我看不出来。她走到坊门口,只说了一句: 你不怕我爹?”
“这就是七成八成同意了! 阿季,你给干娘说,你没有拉过她的手吗?”
“干娘怎么说这个!”
“阿季还羞口! 你要拉手哩,事情到了一定时候,那就不羞了。干娘问你就想知道事情到什么火候上。”
阿季记着孙二娘的话,他真的要试试丑丑待他的心意。再去火纸坊,天赐良机,麻子竟不在,丑丑的哑巴舅在纸浆坊里捞纸,阿季从水轮后进去,狗子没发现,正在土场上啃骨头。丑丑又惊又喜,让阿季站到墙角来说话,木榫还在起落,起落了白起落,遮掩着墙角的两人说话外边听不着。阿季问丑丑:上次他提说的事,怎的考虑? 丑丑说: 爹是不同意。阿季问: 怎的不同意?火纸坊的销路几乎他包了,还能不同意? 丑丑说:爹信不过阿季,说阿季越发在外边跑动了,越发染有坏毛病,这号人钱越多,越靠不住,将来没个好落脚! 阿季说:他好死板,世事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看人? 问丑丑: 那你的主意呢? 丑丑不说,阿季就瞅着丑丑脸,脸子好白嫩,阿季心就热,伸手去拉丑丑手,丑丑挣了挣,挣不脱,让阿季握住了,像握一团棉絮,越握越小。阿季也胡涂了,丑丑也胡涂了,胡胡涂涂之中,两个人头尾相接,两人做了一个人。等醒来,都出了一身汗,吓得痴痴呆呆,丑丑竟呜呜地哭了。阿季慌手慌脚,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拿巴掌打自己,求丑丑饶了他。丑丑不哭了,说:“爹说你是坏人,你真是坏,你快走吧!”
阿季听丑丑这么说,心又咯噔咯噔发凉,他不走,又要问:“丑丑,你真的看我是坏人吗?”
“你走!”
“你不饶我,你要不答应我娶你吗?”
“已经……我还能不让你娶吗? 叫你走,你就快走!”
一块石头落下地,阿季就走了。在葫芦镇里,阿季痛定思痛,想起砸竹坊里的事,又惊又怕,到后来却全化作喜。孙二娘问他情况,他说丑丑同意了,绝口不提别的事。
日光荏冉,转眼半月过去,茶社里来了一位紫阳船夫,茗茶间论起茶道,说汉江二百里外的上游紫阳镇新生产了一种高山云雾茶,清心明目,防癌降压,且价格便宜。孙二娘心便动摇,欲搭那船去紫阳进货。阿季说:“干娘身体不好,水上行几日,风大浪急,必是太累,不如我去采购好了。”二娘说:“有你这一句话,我死了也心甘,即就是某年某日我死了,留下茶社交你,我也闭得下目! 可你毕竟出门少,又不识茶,还是我去的好。我去三天五天,你好生经营茶社,船上的人辛苦,能到茶社,是瞧得上咱,你只能嘴甜腿快,百般服侍,别瞧不起这些下苦人,坏了茶社名声!”阿季说:“这是自然,干娘放心好了!”黎明,送孙二娘上船,其时晨雾锁江,但见渡口上旁江崖上古木参天,老干苍藤与秀石清泉相映,却有一只乌鸦聒噪,孙二娘又给阿季叮咛了一番茶社的事,船便一路上水而去。
阿季在茶社里手脚勤快,态度热情,里外接应,大方自如。如此过了五日,孙二娘却不见转回,每天早起开茶社大门,扫除卫生,就持帚眺望汉江上游,江上却平阔一片,荡荡浩流,两岸诸峰罗列,一痕苍青,碧宇空悬,一弯残月,明迷之光铺洒身前身后。他突然觉得身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转身进茶社起炉生火,烧水泡茶,茶客们就三三两两来了,那些早起的船夫,喝惯了一天的第一杯茶,直嚷道:“阿季,冲酽点,清早这一壶喝了,一天头不疼的! 你家干娘还没回来吗?”
阿季说:“没回家,也到回来的时候了,说不定这杯茶你未喝完,她就回来了!”
此话言中,孙二娘回来了。孙二娘回来的不是活人,尸首被席卷着抬了回来! 先是孙二娘买好了三百斤新茶,依旧搭了那条船返回,在江上行了一天一夜,不想在月日滩,江风顿起,波光摇曳,船一时把握不住,斜冲向一堆屋般大的乱石,便人船俱翻了。船夫识水性,却脑袋被撞成一半,再没浮起。孙二娘不善水,双手去攀浪头,浪头将她打入江底,远远的别的船上知道此船上坐有孙二娘,见船翻后,一片惊叫,当下船划过来,却没见了孙二娘踪影,这船呼叫那船,船队全停泊靠岸,人扑进江里打捞孙二娘;打捞上来了,孙二娘却死了。
孙二娘之死,震惊了葫芦镇,满镇人人惋惜,所有的船夫全到茶社来哭。他们联合集资,为孙二娘购买了一副上等棺木,又去商店给孙二娘买了毛料葬衣,剥开席包入殓时,阿季见干娘双目紧闭,却面润如生,哇地就哭昏在棺下。众船夫用清水泼醒阿季,说:“阿季,你干娘死了,她在这镇上无亲无戚,无夫无子,你就是她的儿子,你万不要哭坏身子,还要给你干娘摔孝子盆,照料葬事啊!”一句话提醒了阿季,阿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将孙二娘的钱柜打开,吩咐几个船夫:去拱墓,去请鬼子班,去买米买面招呼来人用膳。
第二天中午,送葬队出发,阿季披孝,泪水涟涟,将孝子盆摔在孙二娘棺前,棺木就被八人抬起。从茶社出发,前边是五十余名路船夫每人持着花圈,再是鬼子班咿咿咽咽吹打,又再是一船夫举了八串鞭炮,沿路鸣放,后是阿季,抱了孙二娘遗像,又后是八抬棺木,再后是随行的船夫,镇上的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送葬队慢慢走过河街,就沿盘绕街而上,鞭炮声中,唢呐调中,八个船夫抬了棺木前走三步,左摆三步,右摆三步,后退一步,他们为孙二娘摇船一样,鬼路上走得那么缓,那么难,一走三徘徊,一步一回头。围观的人全都伤心感动得哭了。送葬队上到岗顶,然后从葫芦岗把儿处的窄道上通过,就直立立地登上镇外的大山尖去。抬棺的艰难了,所有送葬人全去扶棺,棺材像立栽了一般,在白花花的人头上运上去,孙二娘被埋葬在高高的山上。
阿季在坟头上拍下最后一锨土,回头看见河神庙门口的拆字驼子也来了,他是前一天买了阿季的火纸的,跪在那里烧焚,焚毕,交给阿季一节挽帐,六尺白绸,上有墨迹。阿季看时,题为:过去画船虽有迹,飞来彩鹢却无形,舟行莫向葫芦镇,到此还须棹一停。
阿季继承了茶社家业,但实际上只仅仅是三间茶社房,六七十张竹躺椅,一套水壶茶具。孙二娘多年的积存,购买了三百斤紫阳茶复没江水外,其余全在埋葬她时一花而光。阿季有心想离开这里,却每每见船夫照样来茗茶,于心不忍,强留住下。既然作了社主,招牌依旧是“孙二娘茶社”,阿季就要一心使这茶社长存葫芦镇,永驻船夫们的心! 他早起晚睡,重新经营,船夫到来,就弹起孙二娘操过的琵琶,学唱着那些歌子。唱着唱着,阿季泪下来,船夫泪也下来。船夫泪下来了,阿季就不唱,说:“各位伯伯叔叔,我干娘在世时唱歌让大伙解乏,我唱了你们落泪,我干娘要知道了,干娘也是不允的。既然她死了,死了就不能活来,咱们还是行船的行船,卖茶的卖茶,唱一个‘还阳’歌吧!”
阿季就唱起来:
还了阳,还了阳,
桑叶子短柳叶子长。
还了阳,还了阳,
亡者归阴我们归阳。
亡人归阴到阴曹地,
我们归阳阳满堂。
船夫们就一起唱开来。
如此忙过三个月,阿季为了茶社兴旺,也没有时间再往七里坪去,没有去买麻子的火纸,没有去见那砸竹坊里拨竹绒的丑丑。
过罢四个月,茶社又兴旺起来,汉江上下的船只,洵河往复的筏子,凡到葫芦镇,没有不停泊靠岸,来茶社茗茶的。但是阿季却发现镇子上的闲人常常待他不恭起来,在街上碰着了,就说:“阿季,生意红火啊!”
阿季笑着说:“托大家凑红!”
那人就又说:“二娘一死,这下你可以娶个媳妇了!”
阿季还是笑了笑,立即觉得不对,不明白这人这话的含义,问一句:“你说什么?”
“你总算把她陪终了,你好本事,想得长远!”
阿季愤愤起来,回到茶社气还不匀,他知道了镇上的人忌恨了他,要说他的坏话,也要说孙二娘的坏话。但阿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阿季气上来,偏要决心把茶社办好,愈发勤苦,愈发精明经营,又新盘了一台炉灶,置了二十把躺椅,添了烟糖果品买卖,生意更为红盛。他有心要在镇上再雇一名服务员,便物色了河街一个老婆婆的女儿。这女儿脸子平平,腰身却俏,手脚麻利,性情柔和,且也是唱歌子的好手。干过一星期,不想镇子上风声鹊起,议论汤沸,说是阿季和这女子乱来,又说到孙二娘在世之时,就有这风气。老婆婆的女儿羞辱不过,不告而辞了。女子一走,更落了口实,阿季上街,背后就遭人指点,茶社声誉顿跌。阿季扑在孙二娘遗像前嚎啕大哭,痛恨自己使茶社受累。
茶社的门暂时关闭了,阿季到镇子政府去诉委屈,要求调查落实,清白声誉。镇政府领导去查问老婆婆的女儿,一口否定,提出可以到医院体检;去调查说闲话的人,又都是你听我说,我听你说,结果不知所云。镇政府领导对阿季说: 一切都是造谣,你办你的茶社吧! 平反是平反了,一人手却捂不住万人口,阿季忙不过来,再去重金雇用服务员,则无一人响应。阿季到了此时,方明白麻子的话,世风真的日下,人心越来越不相通啊! 阿季恨的是那些丑恶,阿季却同时被麻子所恨。阿季这时候,只觉得火纸坊的丑丑好,他迫切地想去见丑丑,要想办法娶了丑丑,领丑丑到葫芦镇,小两口就可以平平和和幸幸福福来开茶社了。
茶社的门又一次关闭,阿季离开了葫芦镇,带上了全部的积蓄,往七里坪去。搭船到了七里坪渡口,阿季跳上石岸,却看见了村中的水渠折流而下。这水渠是麻子引了沟里的溪水去转动砸竹坊的水轮的,然后废水从村旁洼地里流下汉江的。如今水直漫村前,在石板层上一曲三折,平石上织一层无数细密的倒写人字,仄石上翻一堆滚雪。阿季生疑,遥看火纸坊,石墙石顶依旧存在,却听不见了那沉重的难听的水轮轴咯吱声和木榫的起落咚咣声。
“麻子不办火纸坊了?”
阿季心里一股冲动:火纸坊不办了,丑丑就不整日整日坐在木榫下拨纸绒了,他就更容易领走她去葫芦镇了!
土场上,万籁俱寂,阿季却突然害怕起来,觉得是那样空。砸竹坊里窜出了狗子,直向他扑来,阿季已经从地上摸出一块石头了,但狗子并没有咬,也未吠。四个多月未见,狗子也温顺了?他叫着狗子:“狗子,狗子,丑丑呢?”狗子却刹时惊恐起来,大声吠叫,森煞可惧。阿季骇绝,定睛间,看见了纸浆坊的门口,石墩子上坐了麻子和哑巴老舅,一个左,一个右,默默地在用绳子扎捆晾干的火纸,听见狗子狂吠,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阿季走过来,一直走到面前了,又低下头去扎捆火纸。
麻子的不热情,阿季是习惯的,但麻子的不恨不怒,阿季预感到这里的异变!
“老伯,木榫怎么不砸竹了?”
“不砸了。”
“丑丑呢!”
“死了。”
“死了?!”
“死了。”
阿季被铁锤击了一下,瞢在那里,立即奔向砸竹坊,水槽子垮了,水轮空静,轮板干裂,一搂粗的方形木榫立竖在原地,榫底下还是一堆未被砸好的竹绒。阿季又疯了一般冲过来,对麻子吼:“丑丑死了?!丑丑怎么死的?!”
麻子却突然扬起一拳,直打在阿季的心口上,阿季倒在了地上。麻子又平平静静恢复了原状,说:“你安静下。丑丑真的死了,‘三七’都过了。”
阿季真的被这一拳打醒了,他坐在地上,哽咽着问丑丑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麻子还是一边扎捆火纸,一边低了头,慢慢地说开来,讲的好象是一宗很古很古的事情。先是,麻子发觉丑丑好几日神色不安,后来就老是躲避爹,一个人到茅房去吐。麻子以为丑丑病了,让去看医生,丑丑却不去。也就在这天夜里,麻子听见丑丑在她的卧屋里低声呻吟,麻子问怎么啦,丑丑说肚子有点疼,不要紧的,后来就到茅房去,麻子以为丑丑拉肚子,并未在意,便又瞌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喊丑丑去砸竹绒,连喊数声不应。到了她卧屋,炕头上放了一个碗,碗里是瓷和玻璃渣沫汤,已经所剩无几了。麻子心就毛起来,他知道喝这东西,是打胎的,就往茅房跑,丑丑便死在茅房口,口里吐血,下身出血。听完了,阿季哇哇地哭叫不绝。
麻子说:“丑丑死了,我也顾不及羞辱了,你说说,是哪个贼东西勾引了丑丑,使她干出这种丑事?!都怪我啊,我为什么开这个火纸坊,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这里,我没管好丑丑啊!”
阿季说:“你没管好丑丑? 丑丑还不是让你管死的?!”
麻子说:“放屁! 丑丑死了,死的也好,她要不死,怎么活人? 她要不死,我也不会清醒我活该办这个火纸坊! 我不办了,再也不办了,卖掉了这几百斤火纸,我什么也不办了! 谁要那水轮谁拿去,谁要那木榫谁拿去,我一分钱也不要了!”
阿季说:“我要!”
麻子说:“还要什么? 还买这火纸吗?”
阿季说:“我买!”
麻子说:“买多少?”
阿季说:“我全买!”
一沓一沓钱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就进去将一捆一捆的火纸提出来,放在了那水渠旁边,又拿了板斧走进了砸竹坊,嘁里咵啦劈碎了水轮,劈碎了木榫,抱上火纸堆。阿季跪在那里,一根火柴将火纸点燃了。水养出的竹,竹制作的纸,真有火性,顿时黑烟冲起,火光燎天。丑丑砸了几年的竹,制成了百张、千张、万万张的火纸,为别家的亡人烧化,没想到最后的也是最多的火纸是为自己的亡灵所烧。
阿季被火燎焦了头发,燎焦了眉毛,跪在那里是一桩木头,一蹲石头。麻子和哑巴大舅完全被这一切惊呆,看着满天飞舞的纸灰片,落下来,黑了一地,黑了一头一身,突然干涸的眼睛里泪水肆流。
汉江的水面上,偏好过着一排竹筏,竹筏上垒的还是竹捆,撑筏的又是一帮一伙少年子,他们是到另一村的另一新建的火纸坊去交竹了。看见了七里坪的黑烟明火,唱起来一首古老的竹江号子:
��噢——噢嗬噢——哎咳!
��哎——��——!
噢——哎咳��——!
噢——哎咳哎——哎——咳——哎——
草于1985年11月14日
(原载《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