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李国文

太行山的早霜,洒在岗峦上,洒在山林里,也洒在那刚收净庄稼的层层梯田中间。伊汝从车窗里望出去,这种很像盐池边的泛碱的、白花花的肃杀秋色,使人感觉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树上挂着红灯似的柿子,和山坳里虽看不见人家,却袅袅上升的炊烟,简直没有一点生气。连在公路旁啮着草根,已经啃不出什么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无半点表情地注视着开过去的长途汽车。

伊汝有点后悔他这次鲁莽的旅行了,应该事先写封信或者拍封电报。可是,给谁呢? 郭大娘也许不在人世了。

现在,当他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愈来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后悔也越来越强烈。不该来的,胡闹、任性、冒失,即使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丢失了,能够找回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况伊汝回到这块老根据地,来寻找那种纯属精神世界的东西呢? 甚至当长途汽车到达S县城的时候,他也说不好,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除了那失去的爱情犹可捉摸之外,其他还有些混沌的东西,他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他站在汽车站门前的广场上,峭厉的山风,带着一股寒意,朝他脖领和袖口里钻进来,山区就是要冷一点,车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们走去,想问一问,有没有顺路去莲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没曾想得到的是一阵哄堂大笑。这里的山民(他总是这样称呼这些可爱可敬的根据地乡亲)有他们独特的幽默感,和一种对于苦日子的柔韧的耐力:“挣不上你的钱了,老哥,去打上一张八角钱的票,坐那四个轱辘的铁牲口去吧,不误你吃晌午饭。”

伊汝也笑了,最后一次离开S县城的时候,连这汽车站还没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莲花池了,没准还通到羊角垴吧?那个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终点。

不过,当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钱的时候,心里还是像斗争着的,去呢?还是不去? 最后,终于接过车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尽管他说不清回羊角垴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会有个什么样的局面等待着他? 能不能寻找到那未免玄虚的东西?但这是一桩宿愿,要不作这一次旅行,大概心里永远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车票掖好,看看时间尚早,就沿着原来叫做西关,现在叫做四新路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朝城里走去。不要小瞧这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现在的那些将军们、部长们,当年他们的坐骑蹄铁,或者那老布洒鞋,都曾经在这条路上急匆匆地走过的。S县城的小米捞饭——说实在的,并不十分容易吞咽;当年,他们也是香喷喷地嚼过的。伊汝现在也想吃点东西,虽然肚皮并不饿,但考虑到还要坐几个钟头汽车,到莲花池万一赶不上饭,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垴,可是得费点力气的。

他蓦地里生出一个念头,西关这一带,有个回回馆,羊汤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马温部长(想到这里笑了)头回来到S县城时,毕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东,请你喝西关的羊汤!”他记得这位部长把一卷羊毛纸印的边区票,拍在饭桌上,震得酱醋瓶子叮当直响:“来,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记忆里,吃的一顿最味美的佳餐了。羊汤是那样的鲜美滋润,那样喷香开胃,那些煮得酥烂的羊杂碎,简直来不及品味,自己抡着爬进喉咙里去。

毕部长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还在舔嘴唇。“小鬼,再给你来一碗!”那对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阵风似地端来了,还喊了一声: “小八路同志,请——”他低着头,像风卷残云一样,吃得满脑门子冒热汗。

因此,他决定再去尝试一下这种美味,尽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车司机和修理工的职业病。

在太行山区里,S县作为一个县城,连它自己作为地图上的一小点,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这样糟踏自己的县府所在地,说东关放个屁,西关就得捂鼻子。确实也是如此,伊汝从四新路走到改成兴无路的东关,两个来回,也没找到那家回回馆。他向一个卖烤白薯的打听,那位脸上密密皱纹里,有着永远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疯魔,在故意调笑耍弄他。

“回回馆? 俺是国营买卖,是农工商,是队里的试什么点,那名堂俺虽说不上,反正不是单干,你想买就买,不买拉倒,干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误会了,以为拿过去的私营饭馆来嘲笑他,连忙掏出买票找的两毛小票,买了两块烤白薯,这才使他相信外乡人的诚意,叹了一口气说:“回回馆早合并了,跟俺烤炉一样,十多年前就关板了,这不是刚开张搞农工商给队里挣钱么?”听来有点情绪,不过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伊汝,他也是和这位山民一样,时隔若干年后重操旧业。对于“农工商”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竟然能在S县城一位烤白薯的老乡嘴里吐出来,使他感到兴奋。新鲜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阳光,并不因为这个偏僻的、自惭形秽的小县城而躲到云层里去,不,照样明亮温暖地投射过来。他思忖着,休要小看这座烤炉,焉知不会是若干年后联合企业的前身呢?他捧着滚烫的烤白薯离开了。身后,这位山民用沙哑苍劲的声音叫卖着:“热的,糖瓤赛蜜!”也许歇业太久了,嗓子还没亮开,有点干涩。伊汝联想到自己的职业,想到又要提起笔来,没准也会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分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车,听那汽车引擎在力竭声嘶地哼哧着。

这辆老道奇改装的长途汽车,伊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部汽车上年岁了,又是爬坡,伊汝无需目测,就凭自己坐着时的仰角度,坡度不会小于千分之二十,够这位开车的女司机忙活的。这部老爷车像得了气管炎似的,时不时干咳两声。他知道,准是缸体有点什么故障;再说,化油器也不怎么干净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龙活虎的劲头,那短扑扑的头发,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手巾,那被大阳晒和汗水渍的褪色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么,又睁开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没有那种职业女司机戴着墨镜洒脱高傲的神态,更多地像一个农村姑娘;也许刚拿到一张拖拉机的驾驶执照,看她那架势,也好像开“东方红”或者“铁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实的,一剪子铰不透的黑发,她那宽阔的骨架,那圆润丰满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个在脑海里从未淡薄过的影子,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一页,也是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义的羊角垴的妞妞啊!

伊汝是为她来的么?也许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实是他心头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他总算明确了这次风尘仆仆的旅行,要寻找的那些失去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羊角垴的妞妞。这时,车窗外,莲花池的主峰,像记忆里那个文静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进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组织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样,看到这座主峰,他觉得到了家似的。但谁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 然而,伊汝是那种特别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致命伤呵! 要是不去感激这个救过他命、给过他真正爱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许,会给她带来难堪、带来烦恼,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的妈妈了;这是他一路上感到后悔的、责备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莲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认为自己回来对了,不仅仅有妞妞,还有把他当亲儿子掩护过的郭大娘,还有羊角垴那些看着他这个小八路长大的乡亲们。是的,爱是多种多样的,有妞妞的爱,有郭大娘的爱,也有人民群众对于八路军、共产党的爱。他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爱才回来的。他又来到跟着那位弼马温部长在这儿打游击、搞土改、建政权的羊角垴来了。

“妞妞,你还记得那个背马枪的小八路吗?”

他在心里问着,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莲花池公社爬上去。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柴达木回到这座城市里来。

他站在那座久违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颜色变得更灰的大楼,快步走上台阶,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他还是当年走出这扇门时的老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门映出一对亲切善良的眼睛、那讨人喜欢的光芒,在柴达木,甚至语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边给他腾个座。他微笑着,打量着楼里的每一个人,显然想找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推开几扇门,遗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镇过的声音:“你找谁”之外,就是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楼,到他原来的编辑室,没有叫他扑空,果然发现几张熟面孔。伊汝也纳闷,难道身上带有隐身草? 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竟谁都不理会。只有他早先坐过的办公桌上,现在坐着的一位女同志,在惊愕地瞧着。那进口金架眼镜,几乎遮住她脸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别不出是谁。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声来:不对! 同志们,五十年代毕部长大声疾呼过:“报社弄成衙门,就听不到人民的声音啦! 对待群众,应该像在老区那样,一个炕头滚着,亲密无间……”伊汝望着这位张着嘴唇像英语字母“O”似的女性,心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长的二十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闻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青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地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淞——”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他,她那银铃似的笑声惊忧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一个成熟记者的水平。然而她像所有爱出风头的女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淞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她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淞一九七五年丈夫死后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胫而走的,而且像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 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份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淞知道内情:“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臂,用手拢拢那样式做得相当考究的发鬈,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找! 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淞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眼睛说话。

“谢谢,告诉我地址吧! 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决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倒还是原来大致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汝来说,在那个寥廓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的头发都白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

“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爷说,牦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汝自己也乐了。

“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帐,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

“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

“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

“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 也不知丢了什么? 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

伊汝嗯了一声,望着这间除了书、除了几张字画外的空空如也的屋子,还和多少年前一样,这是毕部长的老作风。

“看到她了吗?”何茹关切地注视着这个不亚于一个家庭成员的伊汝,这种友谊来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说:“凌淞和你一样,也走了一段弯路。生活,有时就象环行路似的,绕了一个圈子,又碰上了头。怎么样,你?

“我揿揿喇叭,这是司机的礼貌,然后错车开过去。”

“混帐——”何茹半点也不客气地训着,尽管刚见面不超过五分钟。

伊汝笑了,大概每个人对他人的关注方式,是全不会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马温部长迎接他时,准是一身烽火,满脸硝烟地招呼:“回来了吗?好,给你这支枪,再给你两个手榴弹,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亲切地捉住他的手: “受伤了吗?孩子,疼不疼?别怕,大娘这就给你换药,放心吧,回到你的家来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的妻子,一位经常给他背牛粪来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妈了。她问:“伊汝,你打算终身做一个喇嘛吗?”看来,何茹首先关心的,是不让他当喇嘛。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所有妻子似的,总要对丈夫施加一定影响,所以使得毕部长通常一个跟头,顶多翻十万七千里。唉,月亮还有被云彩遮住的时候,对了,何况还有月食呢? 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讲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许在那个时候,萌出了回羊角垴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着的凌淞轻盈地走来了,穿着白色的紧身羊绒衫,越发显出她那窈窕的体态优美动人,高领裹住她那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沾着朝露的花朵般的脸庞,这张脸朝他逼近着,躲也躲不开,冰凉地贴过来了。他连忙晃了晃头,惊醒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哼唧的车声里打开瞌睡,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了。

一个可笑的梦,然而也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反映。他问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爷车大约早就在这个前不把村、后不把店的路上抛锚了,有的乘客都爬到路旁梯田的高坎上吧嗒着烟锅,瞧着远天,似乎在说:“姑娘,你慢慢鼓捣着吧,我们不性急的。一头骡子有时还尥蹶子呢,何况车!”也有的乘客围着那位女司机看热闹。她正蹲在车头上,打开盖板在寻找故障发生在什么地方。那应该说是秀丽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脸朝车内喊着:“妈,你再踩一下!”

伊汝发现,原来在车厢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驾驶座上的妇女,短发、宽肩膀,和她女儿一样。可能一脚踩错在刹车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地蹦起,吼着她妈:“轰油门——”但是老道奇像一头疲懒的牲口,哼了两声,又没有动静了,急得那年青姑娘恨不能钻进车头里去。伊汝有点同情她,这台应该报废的车,像病入膏肓的患者,再高明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教过他修车的师傅曾经教导过他:有本事别往老爷车上使。那意思是说弄不好会丢脸的。伊汝赶路要紧,也就无所谓面子,决定下车去帮帮忙;再说,在柴达木二十年围着轱辘转,有天天躺在地沟里脸朝上修车的经验,也未必会丢丑的。他刚下车,那一串送煤进城,然后拉化肥回来的大车队,正从他们面前经过,车把式还记得他这个打听路的外乡人,笑着:“老哥,俺们没说错吧,不会误了你晌午饭的,哈哈……”一挂响亮的鞭梢,扬起一路尘土,蹄声得得地走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 太阳都当顶了。

“心心,你还有个完没有完?”那位妇女沉不住气了。

女司机抬起头:“妈,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个妇女从司机座侧门爬下去:“他们不急,他们等着,我还要翻山赶路呢!”看来,她是说什么也不耐烦等车修好了。伊汝一惊,这声音怎么听来这样耳熟呢?

“妈——”女儿责备地叫了一声存心拆台的妈妈。

“心心,你慢慢修吧! 我走了! 她急匆匆地说着走开。

伊汝多么希望她把脸调过来,然而她仿佛故意把背冲着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离开了。等到他走到车头前面,那个妇女已经迈着碎碎的步子,走出好远,留给他一个以曾相识的背影。

这时候,可怜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积水的病人,哮喘着响动起来。心心胜利地挺直腰板,举起梅花扳手向她走远了的母亲示威地挥舞,然后陪不是地招呼乡亲们上车。山民们的耐性和容忍也着实让伊汝惊奇,谁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着:“俺们不像你妈那样沉不住气,这回该保险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的提醒道:“走不多远的,还得熄火!”

心心瞪圆了眼睛:“咦,你这个人,吉利话都不会说,不上车我可开走啦!”她跳上驾驶座,向他龇龇鼻子。

他笑笑:“请吧!”扬起手。

果然,没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脑袋了。心心跳下车,笑着跑过来:“你这个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话,你大概是汽车公司派来监视我们这个农工商的吧?”

哦?又是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伊汝乐了。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是拖拉机站经营的短途运输,为的是把乡亲们从肩挑背驮的沉重负担下解放出来。抗日战争时期,伊汝背过公粮,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个什么滋味?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 这个女孩子的赤诚坦率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笑声里,存在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着拽着,来到车头跟前。不过,他到底是个二十年工龄的修理工了,有点老师傅派头了,坐在前车杠上,并不着急马上动手。而是掏出了那两块烤白薯,一块留给自己,一块递给了心心:“来,先吃一点,干起来有劲!”

她一点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嚷嚷道:“糖瓤赛蜜,俺们羊角垴的——”

通常她说“我”、“我们”,这回冒出个“俺们”,伊汝惊讶地望着她:“你是那个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 ‘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 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登着。伊汝猛地转回头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甜,然而,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像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还用得着说吗? 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 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香醪,往心眼里甜,往骨头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妞妞,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

“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了。”

“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像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滋,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 四版上那篇捅了马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 “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淞,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进城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他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的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 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也没比他好的了。打呼噜有什么呢? 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 这终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 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了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像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度量名词,使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咦,妞妞呢? ”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来是她! 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正盛开的浅蓝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样的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己很像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位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

“她呆吗?何大姐!”

“你都是个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这样的爱人,拿得出手吗?”

她不顾毕竟的阻拦:“我偏说,我偏说,你管得着么?”

伊汝竭力使这场暴风雨停歇,还等着发稿呢! 便笑着问:

“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 我问你,你们院里花坛上那种蓝颜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连学贯中外古今的毕部长也说不出。

伊汝为妞妞自豪:“你们看,她知道。”

何茹负气地说:“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意找个婆婆——”因为郭大娘出于一种好意,一种极纯朴的山沟里老妈妈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议过: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吃妈的奶呢? 也不是没有奶水; 正因为做母亲的血变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声娘的:“要是照你们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妈了吗?”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

直到她们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时间陪妞妞去逛这个城市。不过,她一定要去报上登载过的,那个新建的植物园去。但那是个不开放游览的科研单位,只好凭着记者证左说右说才进去。羊角垴是个贫瘠的山区,无霜期要短一些,妞妞从来也没见过那暖房里亚热带植物浓翠欲滴的绿色,她那文静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告诉伊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蓝颜色的花!”

“在哪儿?”伊汝连忙四处寻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毕部长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个什么名字吗? 啊,还是个记者哪! 连那都不明白,我从大辞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等待着。

“毋忘我!”她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

“哦! 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结着相思子的南国红豆树下,笑着,然而是深情的,像过去在莲花池主峰上的清泉水边一样:“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报纸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吗?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个人来的了。因为在这之前,她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到阴间去同她那牺牲的老伴、儿子团聚。也许意识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积攒下的抚恤费二百多元,买了口棺材。然后,就剩下一桩心思,把伊汝和妞妞这两个孤儿的婚事了掉,这眼睛大概也就闭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红军东渡黄河时牺牲的。而妞妞的爹妈则是羊角垴附近,靠挖煤为生的穷汉。所以她有一副能干的宽肩膀。那种小煤窑瓦斯含量相当高,两口子不幸双双熏死在峒里。郭大娘刚送走参军的儿子,回来路上,看见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峒口,已经快要死了,这才抱了回来,成了她的异姓闺女。所以第三次来搬到五层楼上伊汝的单身宿舍住,倒对她的心思。

她又像当年子弟兵在羊角垴住的时候那样,把那编辑、记者、美术员、摄影师、校对员、译电员……的被窝褥子,枕巾褂裤,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该拆的拆,该洗的洗,该补的补,忙得个不亦乐乎。无论谁把臭袜子藏掖到什么地方,她都能找出来洗干净给补整齐——那时没有尼龙袜,补袜子是单身汉的一大愁事。然后再赏给你一顿臭骂:“真出息,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还不如我们家老黑!”

有人去请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谁?”

“哦! 那是她家喂的一条黑老母猪!”整个单身宿舍爆发出一阵大笑。郭大娘望着这些年青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弥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青人都不大唱歌了,这使她遗憾。那时,八路军走到哪村,唱到哪村,都能把人心里唱出一团火来。好多人怎么参加革命的?都是被八路军的歌子唱去的,于是她恳求伊汝:“你跟大伙儿一块唱个‘风在吼’吧! 多少年也听不着了。”好在大家都会的,又是这样一个革命母亲的请求,就兴高采烈地分部轮唱起来,唱着唱着,年轻人注意到这位妈妈的脸上,是笑着的,但是止不住的热泪,却在那张笑脸上簌簌地跌落下来。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毕竟,也悄悄地抬起手,拂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大伙发现总编辑出现在这灯光黝黑的走廊里,至少是破天荒的事。人们笑笑,离开了伊汝的房间。毕竟看得出,这种笑是谨慎的,敷衍的,是一种对付上司的笑。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对伊汝说:“上回你说得对,不完全是客观,应该从主观上找原因,难道我们身上不正是丢掉了一些可宝贵的东西吗?”

“你指的是什么呢? 毕部长!”

“有酒吗?”他望着桌上伊汝给郭大娘买来的扒鸡,油嫩光亮,不觉嘴里有了些涎了。

“我这儿可没有巴拿马赛会获奖的名酒!”

郭大娘又像在羊角垴的家里,望着他们吃小米捞饭时的样儿,看他们就着鸡腿,喝着枣酒,谈论着她有时听懂、有时听不明白的一些题目。什么传统啊! 作风啊! 什么和人民血肉联系啦! 一会儿又冒出个斯大林和安泰;斯大林,郭大娘是知道的,在电影里都看过那个叼烟锅的人,可安泰呢? 她想,没准是个老干部了,能见到那样大的外国人,恐怕未必吃过S县的小米捞饭了。

“大娘,生我的气了吧?”毕部长眼睛又眯起来了,这分高兴,不是来自枣酒、也不是来自扒鸡,而是他像一名实习医生那样,终于找到了患者的病因。发烧是表面现象,而病毒感染才是肌体受到损坏的内在因素。“你骂我一顿吧,老坐小轿车,不接地气,就不容易听到人民的声音,就昏昏然,大概总有三十八度五了吧?”

郭大娘不完全明白他的话,但那总的意思分明是领会了:“一家人能不有个长长短短的吗? 只要不生分,那总还是嫡亲骨肉。”

“人民总是原谅我们!”这位布尔什维克捶自己的脑袋。

在支部生活会上,伊汝继续发挥着他的观点:“……说实在的,进城以后,我们心里还有多少地盘留给根据地的乡亲,留给群众,留给人民呢? 慢慢地就把那些用小米养我们的,用小车推我们的,用担架抬我们的,把我们认作儿子、认作丈夫掩护过的老百姓忘了。而我们党正是靠这些老百姓打败了敌人,夺取了胜利,所以党章、党纲千叮咛,万嘱咐,要密切联系群众。因此我想,要丢掉了这个优良传统,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人民群众要唾弃我们?危险哪,同志们,我在给自己敲警钟。有一种花,是蓝颜色的,叫做毋忘我,我每当看到这种花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那朵蓝色的花在问我:你把我忘记了吗?是的——”他望着斜坐在对面的凌淞,她那时刚解决了组织问题,也许是党的生活会,她觉得没有必要搞服装展览,穿得像中学女生那样朴素,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表示她深切怀念那死去的爱人。他心里笑了笑,接着说:“有时也会迷茫、也会胡涂的。”直到下班铃响,会议结束时,大家收拾东西乱糟糟的情况下,她突然塞过来一张纸条:“不反对吧? 我来看看大娘!”

凌淞推开玻璃门下台阶时,还回过头来瞟他一眼,似乎在间:“欢迎我吗?”伊汝只好摊开双手,表示出“请便”的意思。原来她爱人活着,或者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她和伊汝确实有些不拘形迹,那分亲昵,那种接近,使得伊汝真有点吃不消。后来她爱人已经无望,而生命的残灯只剩下一丝光焰,却又不肯轻易撒手而去的几个月里,因为他和他都是毕竟的秘书,又是知己的朋友,所以那一阵子,他和凌淞交替守候这位奄奄一息的人。她不止一次地向他哭诉:“他受罪,我更受罪啊!”

“你不应该催他死嘛!”伊汝觉得她的感情是不可理解的。

他注意到她看她丈夫时,那双美丽的眼睛是冰冷冰冷的,而一旦转向他,那明亮的眸子又闪烁着热烈的火花。也许她喜欢修饰,直到她爱人咽气那天,她那头发一丝都不乱。

当她成了未亡人以后,就开始注意和伊汝保持一定距离了。然而伊汝何尝轻松些,那总在捕捉他的眼光,使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头被猎人追逐的猎物,不论跑到哪里,那双魅人的充满诱惑力的眼睛,仿佛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总瞄准着他。

终于她那高跟鞋蹬蹬地走到单身宿舍的门前,而且向所有五层楼上的单身汉居民们打招呼,伊汝这才感到被动,这无疑是一种宣传攻势,在造舆论,弄得满楼轰动以后,她才推门进来。那分对郭大娘的热情、亲切、礼貌、真诚,别说羊角垴的这位军烈属,就连被撂在一边的伊汝,也至少半信半疑看待她的来访。他的致命伤是重感情,而重感情的人,往往容易轻信。直到说了好一阵子话,郭大娘也从“同志”的称呼发展到“闺女长、闺女短”的时候,凌淞突然想起:“瞧我这记性,大娘你爱看苦戏吗? 我这还有一张《秦香莲》的戏票,你快去看吧!”伊汝这时开始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

一听说苦戏,一听说包公铡陈世美,又是这知疼知热的好闺女特地想着,那还犹豫什么。凌淞还给她多塞两块手绢好在剧场里擦眼泪,叫辆三轮车给送走了。

她重新回到房间里,伊汝这才发现站在他脸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美人。白色羊绒衫在脱去外套以后露了出来,裹住她那浑圆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和柔软的腰肢,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伊汝,你下午讲,有一种花叫毋忘我,你看我像不像?”

他摇摇头。

“那么你的毋忘我,该是刚才大娘讲的那个妞妞了,不过,你比较一下,我美,还是她美? 我好,还是她好?”

伊汝不习惯这种咄咄逼人的进攻:“凌淞,也许你比妞妞美一千倍,好一万倍,但是价值观念在爱情上是不存在的。好啦!凌淞,我尊敬你,也感激你,我们会做一个很好的朋友,而且你也一定会寻找到你的幸福!”

“不,我只爱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不死,我也要离婚嫁给你的。没有办法,我第一眼见你,你从朝鲜前线回来,那罗曼谛克的样子,就把我吸引住了。以后,你帮我改了多少篇稿子,每一次都在心里留下一个烙印。起先我还过意不去,后来,我坦然了,有什么值得说一声谢呢? 你在给你未来的妻子效力,因为我早晚要属于你的。我早就觉得他是骷髅,而你才是人。我爱你,爱是残酷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对不起那个妞妞。但是你是我的,今天我到你的房间,也是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你的。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我们就结婚。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她所爱的人!”于是,她走过来,紧紧地搂住伊汝,把那张闪着泪花的脸贴过来。

一清早,伊汝就被枝头檐间的麻雀喧闹声吵醒了。对于这种灰不溜丢、吱吱喳喳的,和人类有着亲密来往的鸟类,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没有美丽的羽毛,也没有婉啭的啼声,然而他喜欢这些跳跳蹦蹦,永远也不大肯安静的小动物,因为麻雀曾经是和他同命运的朋友。当满城掀起一个消灭麻雀的运动,上至国家机关,下至学校街道,人人手执长竿在轰、在赶、在打,使得它们疲于奔命的时候,伊汝的“冰冻三尺”理论,也开始在大字报、批判会上受到“义正词严”的责难。到了一九六○年,正式宣布对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劳动教养”。他总结过:“是这样,麻雀糟踏粮食,但也捕捉昆虫,我‘冰冻三尺’尽管言论、文章有毛病,但也曾为革命出过力,至少,在给人民修车吧!”这么多年,他修过多少车啊? “解放”、“黄河”、“菲亚特”、“日野”、“五十铃”、“吉尔”……也许是他那使人喜欢的柔和的眼神,也许他是个天生的汽车钳工,好多老师傅把一些看家的绝招,悄悄地传授给他。但是昨天那辆道奇,可使他费了点难,要不是为了农工商,他才不会钻到车底下,又滚了一身油污呢!

心心马上喜欢上他了,一口起码两声师傅。当伊汝终于拆东墙补西墙地把车修好以后,她高兴得蹦跳起来,用拳头擂着伊汝,脸笑得像一朵花。他望着这个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怎么没有一点你妈的文静呢? 倒像个活猴!”到了莲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垴,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作伴走,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莲花池歇一夜。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是应该懂得“慎重”这两个字的分量了。

他走出房间,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那些山区的麻雀一点也不怯人地跳着、飞着,似乎还在议论他:“这个家伙,大概没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发胀,那位鼾声不亚于毕部长的人,在隔壁房间里吵扰了他一夜。现在,伊汝踮起脚隔着窗户看进去,那位老兄显然睡了一夜好觉,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门办事去了。生活里就有这样的事,也许并不是有意地,把别人伤害了,当人家抱怨的时候,却瞪起眼珠子,不允许发牢骚。难道能因为不是有意,那伤害的事实就不存在了吗?不信,你失眠一夜试试?扩而言之,假如你用二十年时间,证明“冰冻三尺”并不是一句错话,就能明白伊汝为什么第一次捧着邓副主席在十一大的闭幕词,会吧嗒吧嗒掉眼泪了。他是搞过文字工作的人,懂得用上“恢复”这两个字,决不是一个泛泛之词,要不是丢掉、或者失去一部分党的优良传统和工作作风,干吗谈“恢复和发扬”呢?

现在,他在攀着这座莲花池主峰的时候,已经忘掉了一夜的失眠的苦恼。清凉的晨风,带着早霜的寒气和松林的清香,使他精神爽朗。遥望着峰顶,迈着大步爬上去。

他看到一个人影,是的,一个人在佝偻着身子俯伏在那莲花瓣的泉水池里。决不是什么错觉,二十年柴达木的风沙,并没有使他的视力衰退。他加快步伐,在这样的清晨赶山路,最好有个旅伴,唠着庄稼、天气,唠着过往的云烟、人事的盛衰,路会在脚下不知不觉地短起来的。这是二十二年以后,头一回翻这座主峰。当年最后一次离开羊角垴时,那位深情的山村姑娘,就站在那个人影站着的地方,凝望着他一步步地离开。那时,不论是妞妞,还是伊汝,都深信不疑隔不上十天半月又会重逢的;而重逢时的欢乐——喜气洋洋的庭园,红彤彤的新房,热气腾腾的锅灶,迎亲的鞭炮,接新人的唢呐……使这两个年青人分手时,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别的痛苦。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妞妞还站在那里微笑,走了一程以后,那短发宽肩膀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山峰顶巅。他用双手合拢在嘴上,朝她喊:”回去吧! 妞妞,顶多半个月,完成任务就回来。”

群山也附和着: “就回来!”“就回来。”回声在山谷里震荡。

然而这一别,竟是二十二年!

也许那时候人的思想要单纯些,怎么就没想到手里捏着的,报社催他返回的加急电报,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呢? 自从在支部生活会发表了“冰冻三尺”的议论,自从那天晚上好容易挣脱凌淞感情的罗网——只差一点点哪,拿司机的行话说,要不是油门开足,排挡吃准,加上轮胎绑上了防滑链,就会在那千分之二十三的结了层薄冰的上坡路滑下来。于是,当郭大娘从戏院带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回来,骂着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喜新厌旧,铡还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的时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东西。

“干吗?”

“回羊角垴!”

“干吗?”

“结婚,我该跟妞妞成家啦!”

郭大娘高兴得合不拢嘴:“该这样,该这样,我早说过的,伊汝要把妞妞忘啦,天都不能容的,要不是妞妞,伊汝两条命都没啦!”

是的,妞妞救过他两回命,一次是从还乡团手里,她像一头豹子似的拚死搏斗解救了他;一次是在龙潭口战斗中,在尸体堆里硬把他寻找到。想到这里,他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郭大娘——他的母亲。如果不这样,也就不是伊汝了。

凌淞在离开这屋以前,曾经以讪笑的眼光,以哀的美敦的口气告诉他:“圣人,从明天起,整个报社都会知道我在你这儿过夜的。”于是,郭大娘和伊汝就像抗日战争时期,得到情报,鬼子要来扫荡,搞坚壁清野一样,准备撤走了。不过,谢天谢地,用不着埋、用不着藏,门上挂把锁就行。他们背着该带的东西,到毕部长那四合院,向他辞行。但是遗憾,只有何茹一个人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外国画报——那时还不大兴内部电影这名堂。她先看见伊汝,倒是满高兴的,因为他曾经是她和毕部长谈恋爱的中间站,书信往来、约会地点、馈赠礼品,都得由他经手。说实在的,所有当秘书的都没有这项任务,要操心首长的婚姻,然而伊汝的工作手册里,总有一个代号叫x的,那就是何茹。她感谢他,因为那时别看毕部长以打呼噜享有盛名,但想把这个呼噜抢到手的还大有人在。因为伊汝投她的赞成票,她现在才在这四合院里悠闲自在。可是一看到这位小老弟身后,一双解放脚,一副黑腿带,一件家织布的大襟褂子,一条裹着脑袋的羊肚手巾,顿时间,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趿拉着拖鞋站起来让座。伊汝讲明来意以后,她便说:“还用等老毕吗?他那种大尾巴会一开就没个完。”

郭大娘说:“等等他吧!”一来是那场重病使她明白,这次来了,下次未必还能再来;二来八年抗战,起马有一半时间,毕部长是在她家住着的,她把他当自己的兄弟那样看待,所以这次临走以前,实际也是临死以前,即使听不到他的呼噜,哪怕让老姐姐再看上一眼,走了,心里也是充实的,连面都不照,该是多么空落落的呀!

何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用指头捻着递给了郭大娘:“我就不远送了,拿着吧! 路上花,再扯几尺布做件褂子穿吧!”

伊汝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看着郭大娘的手在颤抖着,那种对于山沟人的侮辱,那种对于纯真高尚感情的污蔑,着实伤了这位军烈属的心。当年她被敌人捆绑吊打,要她讲出党的地委宣传部长的下落,她宁死也不开口,差点拉出去枪毙。这种和共产党、八路军同生共死的精神,难道是今天这两张五元钱的钞票能够买来的吗?

一路上,郭大娘的脸也没见过笑容。直到了羊角垴,直到了那由盆子、罐子、玻璃瓶、木桶组成的种子实验室,看到了那张文静的脸,才像雨后新霁的天空一样,第一次出现了预示晴朗天气的红霞。

“妞妞,你看我把谁抓回来了?”

她半点也不惊奇,难道他会记不得那淡蓝色的毋忘我花?

“咦! 俘虏呢?”郭大娘回过头来。

也许伊汝想到终于和心爱的妞妞结婚,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过去八路军进村那样,放下背包,抄起扁担水筲,到井台挑水去了。那天晚上,他们娘儿三个,团坐在炕头吃小米捞饭。破天荒地,伊汝吃一碗,妞妞微红着脸给他盛一碗。山村的习惯,做丈夫的从来不自己打饭;他先还抢着不让,但郭大娘拦住了:“应该的,应该的,你们早就该是两口子啦!”

有些美好的记忆,哪怕在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也永远不会忘记。然而就在那第三天的傍晚,在归窠的鸦噪声中,报社的电报来了。

在莲花瓣似的水池边分手时,他说:“你看,这多不好!”

“那有什么,你也不是不会回来。”

他感谢她的信任:“你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妞妞!”

她那诚挚温存的妻子般的脸上,闪出最亲切、最信赖的眼光:“净说些傻话,人家把身子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那是伊汝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爱情。

伊汝急匆匆地赶回报社,只以为又是什么紧急任务。他是出了名的快手,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深夜,大样发回来以后,不知哪位领导会突然间对哪篇文章不感兴趣,也不说撤,也不说留,只是打个问号。为了安全起见,毕部长只好皱着眉头下令拆版,这时他准会喊: “给我把伊汝从被窝里拖来,弄一篇不痛不痒的,去掉标题留空,一千五百字的文章!”于是睡眼惺忪的伊汝必须在半个小时里赶出来。也许这就是办报人的乐趣。办报有时如同玩蛇一样,弄不好就会被咬一口,而这一口往往是致命的。毕竟后来终于给弄到祁连山的南部去,就是一个例子。兴高采烈的伊汝在报社走廊里,猛一下看到一张《“冰冻三尺”是怎样出笼的?》大字报标题,眼睛都直了,虽然还未点名,以××来代表他,但“冰冻三尺”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还能有错? 再加上凌淞写的一张《坚决与××划清界线》的“检查”,他觉得天好像黑下来了。不过,他还是谢谢她的,尽管她说他乘人之危,利用她感情上的脆弱,提出一些非礼的要求,表现出决非正人君子的行为等等,总算没把他描绘成强奸犯。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去柴达木的汽车修理站被“劳动教养”,也许去劳改队了。

据何茹这回告诉伊汝,凌淞后来在五八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老头,钱倒是蛮多的,但幸福和爱情是不是也那样多呢? 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老头在运动一开始受到冲击,不久就心肌梗塞,倒在牛棚里,现在也平反了,补了万把块钱……听到这里,伊汝说了一句何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我也不想修喇嘛寺!”

“糊涂虫呵! 糊涂虫! 你们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老头子又弼马温上了,儿子呢,偏要在林区养他的意大利蜂。你哪? 小老弟,也不接受老大姐的好意……”

有的人也在走,不过是原地踏步,总不离开那起点,伊汝望着这个代号为x的老大姐,后悔当初投她的赞成票了。

等他爬到顶峰,那个人已经一路下坡直奔羊角垴去了。步子迈得很大,显然走热了,远远地看见他敞开了衣扣,衣襟在山风的吹拂下飘扬着。不知为什么,这背影看来有些眼熟,他掬起一捧又凉又甜的水,润润嗓子,然后望着那个快进村的人,不禁纳闷:他是谁呢?

他觉得——然而又似乎绝不可能的——有点像那位弼马温部长。他又手搭凉棚仔细看看,然而遗憾,那身影穿过挨着村寨的坟茔墓碑,很快进村了。

他从那些坟头上飘扬着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纸钱,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半,怪不道昨晚上月色那样好。

伊汝想:那闪过的人影,没准就是弼马温部长。这位齐天大圣,能行得出这种事来。他记得,当他头上顶着“右倾”的桂冠,在祁连山南草地一座战备粮库劳动改造的时候,在叛匪的马蹄声得得传来的紧急关头,他,一个“非党员”——那时就发明出这种“挂起来”的党章上没有的处分,竟爬上了粮垛,撇开那个只知道摇电话讨救兵的领导人,振臂高呼: “当过共产党员的站出来! 这是人民的粮食、国库的粮食,一粒也不能让叛匪抢走! 只要我们那颗共产党员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粮食! 有枪的,有手榴弹的,走在前头,什么武器也没有的,找根木棒,同志们,跟着我上!”

这个弼马温活了,拖着两条浮肿的腿,肚子里只有酱油汤和一小钵子双蒸饭的毕竟,从粮垛上跳下来,手里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头棒子,走在最前头,向马蹄声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这位老领导,赶上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已经正式被开除出党了。不过,在死亡面前,他那颗从来没死的共产党员的心怦怦跳了。从驾驶台里找到发动汽车的摇把,也挤进那一串戴着“右倾”桂冠的厅长、局长、秘书、干事行列里去。

“打——”走在最前头的这位“非党员”的毕竟,举起大棒,雷鸣似地吼着。

那股偷袭的匪徒,看到这支严阵以待的队伍,犹豫了一阵以后,别转马头跑了。当他们回到粮库时,那位负责监督改造这帮“老右”的领导人,还在捧着电话叫喊:“快派队伍来,快派队伍来……”

毕竟就是这样的性格,连把他在那茫茫的柴达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为伊汝一九五七年离开报社,来到盆地,除了给妞妞写了封信,说他对不起她,让她不要等,只当他死了的诀别词以外,就开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联系。一九五九年年末,毕竟因为给内参写了两篇反映人民声音的情况报道,加之报刊对那些高产卫星总放在二三条位置来刊登,他就发配到草地来了。他知道伊汝在柴达木,可没有具体地址。草地和柴达木相距千里之遥。于是,这位弼马温写了总有百十张小纸条,贴在所有柴达木来拉粮的车屁股上:“伊汝快来找我,我在某某粮站”。

半年都过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车,拆大厢板,才发现这位老首长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直等到麻雀不与苍蝇蚊子为伍的时候,他搭了辆顺路的车子——司机对高超技术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来看望毕部长。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线,高兴地笑着。毕竟张开臂膀:“来,伊汝,咱们连续拥抱三次!”然后,他从贴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娘半年前从羊角垴来我这里了,在这儿住了几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临走时,她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着一天,给你们烧香,我咽了这口气,到了阴间,也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地熬到那一天。’说着,她拿出两个布包,那是她把她棺材卖了一百八十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我——”说到这里,那个布尔什维克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

“党不会忘记我们的,人民不会忘记我们的,伊汝,记住啊,永远要记住,人民是我们的亲爹娘。”

他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九十块人民币,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不过,这回伊汝没有哭,而是沉思。母亲,大地,人民,安泰,共产党……这一系列词汇在他脑海里转着。

分手的时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么话要讲的,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议他应该回羊角垴一趟。干嘛?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悬心的日子并没有过去,为什么还要别人陪着自己一块过这种悬心的日子呢?何况自己早就写下了诀别词。他望了望祁连山的积雪,努力使那颗突然热起来的回乡念头,冷却下来。转回身,那颗总惦着他人的心,又关切到毕竟两条臃肿的腿上,便说:“老部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当心你的身体!”

“不怕,我们会熬到大娘说的那一天!”

这个布尔什维克尽管守着粮仓,有那么多的落地粮、仓底粮,别人都是合理合法似地享用,而他却一堆一堆地扫好,簸扬干净,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顿吃那一小钵子双蒸饭,饿了就喝酱油汤充饥。

伊汝把身上带的粮票统统搜罗出来,统共十二斤多一点,乘着临别前的最后一握,塞到老首长的手里,然后跳上了汽车。他倒没有见外,只是担心地问:“伊汝,你呢? 怎么过?”

“没关系,我在哪家毡房,哪座帐篷都能讨到一点吃的,你多保重呢!”车开动了,他朝这位老上级挥手。

毕竟向他喊着:“记住,伊汝,人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

那个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这样想,七月半,按照旧风俗,是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的日子,也许他是特地来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说了嘛,他要寻找一些丢掉的东西。然而,当伊汝下了山,再走几步就要跨进羊角垴那座阔别二十余载的小山村时,他迟疑了。心心,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使他在这最后一刻,犹豫着是否应该去惊扰那有了这大孩子的母亲? 于是,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山村。这二十年,他随着车队去过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远不是那么富裕的,真使他一个当过八路军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别像这样为革命贡献过力量的老根据地,基本上仍是老样子。那些吃过S县的小米捞饭的将军们、部长们,不知道还记得起地图上这很不起眼的一点不? 不过,一想起从那卖白薯的老乡,从心心嘴里讲出来的,那个来自亚得里亚海滨的新名词,就觉得羊角垴明天也许会更好的。

他坐了好大一会,太阳从头顶上慢慢地偏了过去,有两次,他几乎站起来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妈妈的坟墓就离开,不望望那些看他长大的乡亲就离开,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于是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听凭着那两条腿,走进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旧是那矮矮的山墙、依旧是那一排花椒树; 大门口那棵枣树,长得更高更大了,树干上还留着这个调皮的小八路刀斫斧剁的痕迹。据说,只有这样鞭打它,才能结出更多更甜的枣。他自慰地笑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难吧? 院里静悄悄的,门上挂着把锁。接着他似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那枣树树干的一个疖疤洞里,摸到了钥匙。没有变,还是老规矩。但是他正要开门,突然觉得有点冒失,这已经是人家的家了,闯进去合适吗? 可是当年毕部长在草地分手时,好像有句什么郭大娘不让告诉的话,要说又止住的情景,涌现在眼前,于是打开了锁,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屋里还是老样,盆子、罐子、瓶子,大缸小桶,育着各式各样的种子,不过,桌上压了张纸条,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笔迹,那是老八路毕竟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和心心去后寨买给妈上坟的东西,饭在锅里,你自己 热着吃吧! 要回来得晚,你到妈坟上来吧!

很显然,这是妞妞给她丈夫留的便条,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着门帘,就是里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时,他和毕部长住在现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间大炕上。窥看人家夫妻俩的私室,伊汝觉得是很不礼貌的。但是,那门帘却是半撩着的,尽管他目不斜视,仍旧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发现那收拾得整洁干净的炕上,一双双新鞋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就像抗日战争期间妇救会给前方战士做的军鞋那样,收集到一起准备送走似的。

难道还有做军鞋这一说吗? 他终于走进里间屋,站立在炕梢,望着那一排尺寸相同、样式统一的布鞋。最使他诧异的,每双鞋里都有一个年号,1957,1958,1959……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双。天哪! 伊汝差一点栽倒,跌坐在炕边做饭的小灶炕里,碰翻了锅盖,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焖在锅里,上面也有一张纸条,笔迹潦草,而且有几个字被汽水浸润得模糊了。不过,他还是辨认得出来。

爸爸:

这就是你站(赞)不决(绝)口的糖狼(瓤)赛蜜。你知道 这种最甜最甜的白菽(薯)叫什么吗?她的名字叫“妞妞”!

你的女儿心心        

这时,他走到屋外,才发现墙上还挂着他在朝鲜采访时,和贝却敌一块在板门店谈判会场前照的相片,他穿着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像公鸡尾巴似的翘着。而就在这张照片旁边,有一张奖励优秀拖拉机手的光荣证书,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伊心心”三个大字。

妈呀! 伊汝跌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起不来。望着那些盆盆缸缸里正从泥土中钻出来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种子埋下去,土地母亲就会长出一棵苗来,爱情也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沉沉稳稳在这屋里坐等了。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阳已经偏西了,他得赶到龙潭口去。毫无疑问,郭大娘一定会埋葬在那里。那一仗,她丈夫、儿子都牺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战场附近的山头上。于是他用急行军的速度,往那儿赶去,十来里路呢,而且还要翻山。不过,现在他的脚步轻盈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甚至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走这条路时,常常哼唱的小调:“军队和老百姓,本来是一家人,本来是一家人哪,才能够打敌人……”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歌子现在很难得听到了。那是多么简朴的真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他现在马上要见到的,亲手在绝望里缝制了二十二双鞋的妇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给她妈妈在生她时陷于难堪境地的拖拉机手,是他的女儿;那位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军烈属郭大娘,不正是他的亲娘吗? 她肯定是怕他牵挂、怕他分心,才不让毕部长告诉他,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妻子,有一个从未见过爸爸的女儿啊。她像亲妈似的了解这两个孤儿呵,尽管她死了,看不到这一天,但她确信会有这一天而闭上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