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大办公桌的后面,曲晋明一边在助理拿来的文件上签字,一边偷偷打量着靠在窗边欣赏风景的年轻人。
“医药协会的饭局和下午的表彰会,都替我推掉。”曲晋明对助理说,“就说手术还没下来。”
“规划会是下午三点半。”助理嘀咕了一声,拿起文件走出,并把门关上。
“肖程,你看,这就是国内医院的现实。我已经两个星期没上台了。坐吧。”曲晋明走到沙发前,招呼年轻人一起坐下。
“安德森有时一个月都不进手术室。”肖程坐下说。
“噢?不是说他每周要做一例手术吗?”
“您以为美国人不吹牛吗?”肖程笑了笑,“不过,他从来不参加应酬。”
“这就是中国特色嘛。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哟。”曲晋明的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此前,他一直在琢磨如何跟肖程交代院里的安排。三个月前,当肖程终于同意离开安德森博士的研究小组回国效力的时候,曾斩钉截铁地提出一个要求:除了课题组组长外,不担任任何职务。而今天院长却正式通知,肖程已经被任命为第一产科的主任,而对课题组所需要的三十名专业人员和七百五十万元人民币的启动经费却只字未提。“我们费尽心机创办第一产科,就是要把产科出血,要把母胎并发症推进到全国八强。”院长用一种不容辩解的口吻道,“院里对肖程的安排是深思熟虑的!”
现在肖程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就在一周前,安德森已经找人填补了空缺。如果不是如此,院长的口气也许就没这么强硬了。
可这要曲晋明来坐蜡。
肖程回国的事都是曲晋明张罗的。从开始一口回绝,到后来稍有松动,接下来就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谈判,前后进行了整整一年,最后以院方同意肖程的所有条件,并将盖有省卫生厅大印的公文进行了公证,这才画上句号。可现在院长说变就变,这可不是能用一句“中国特色”就能含糊过去的。
“老师是不是有些为难啊?”肖程主动提出,“启动经费可以分批到位,先有个五百万也行啊。”
“真是好大的口气。”曲晋明暗自想着,无奈地笑了笑,拿起茶几上的铁观音泡了起来,“不仅是经费问题。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新大楼要到明年才能交付使用。”
“房子的事好说,只要人员能落实就行。”
“人员也有些问题。”
“学历低些无所谓,但需要临床经验和创新意识。国内那些只会背书的博士我一个也不要。”
“那当然,最后进组的人员都由你来决定。”曲晋明顺着对方的意思应付了一句,决定转入正题,“只是在工作方面,可能会给你加些担子。”
肖程小心起来。他知道,所谓“加些担子”的意思就是要增加一些课题组以外的工作。他的不少同学回国后,都变成了“生产第一线的壮劳力”,成了医院挣钱的工具,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回来的原因之一。
“老师,您说的担子是指什么呢?”
“肖程啊,我先问个事。你和曲兰的婚事究竟有没有日子啊?”这是曲晋明的谈话技巧和策略,突然换个话题,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再打个措手不及。不过,当下的这个问题也是他很想知道的。
“这个不在于我。”肖程皱了一下眉,“她没跟您说过吗?”
“兰儿有一阵没跟我通过电话了。”曲晋明干咳了一声继续说,“她母亲好像也不知道。”
“还以为你们商量好了呢。”肖程喝了一口茶说,“就我来说,她的任何决定都可以接受。”
“任何决定?”曲晋明重复了一下,看着肖程问,“难道除了日期,还有别的什么?”
“是。”肖程老实承认,“也包括分手。”
曲晋明并不意外,但还是说:“这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吵架了?”
“如果能吵架倒好了。”
“那是为什么?”
“实际上我们有阵子没来往了。她有自己的公寓。”
“这我知道。她也喜欢独住。但我以为,你们一直保持着那种关系。”
“不是。”肖程摇了摇头,“其实,只是在她来美国的头两年是这样。”
“总共也就三年嘛。”曲晋明笑了笑,接着又认真问,“她另有所爱?”
“不太清楚。但她想自由,崇尚独身。”
“可她说喜欢家庭和孩子呀。”
“那是骗你们的。她跟我说过,为的是怕你们担心。”
“这死丫头!”曲晋明心里嘀咕了一句,装着轻松的样子说,“好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我要说一下你的工作安排。说实话,我也有些意外。你最好也控制一下肾上腺素。”
最后一句笑话很不成功,肖程的面部表情难看起来。
“不会……不会是让我当什么主任吧?”
“让你说对了,就是要让你当第一产科的主任。不过,这和我们的协议并不矛盾。”曲晋明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擅长是宫腔镜介入手术。但国内产科不仅需要在尖端上突破,更需要……”
“老师,这些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肖程忍不住插话道。
“是。普及和提高、基础和尖端永远矛盾,这个无须多说。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回来后必须要有一个具体的岗位,而这个岗位和你的研究方向不仅没有任何冲突,而且可以说是完全一致。所以,院里经过再三考虑,在担任课题组组长的同时,兼任第一产科的主任。我保证不会过多的侵占你的工作时间和精力,而且就用一年。”
肖程苦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是不是觉得我已经回不去了?”
“不不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只是这里的体制和国外不一样,你说课题组组长,有多少人知道?财务也不好做工资啊。”
“可我去了第一产科,就得上台拿子宫。老师啊,这可不是我的专长啊!”
“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做那种手术。当然,第一产科担负着教学任务,有些难度高的,可以做示范嘛。”
“要是我不同意呢?”肖程很费力地说。
“不会的。你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当然,你有权选择,可以去别的医院,或者去大学当教授。但和安德森有合作关系的,目前也只有我们这一家医院。这你很明白。”
肖程长叹一声,过了会儿才说:“我早知道会这样。”
“就是说,你有思想准备了?”曲晋明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我考虑过这个问题,考虑过院方会不讲信用。”
这话虽然不中听,可让曲晋明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曲晋明走到肖程身边坐下,“我也很无奈。可这就是现实。但话要说回来,如果你留在美国,什么时候才能单独手术?安德森这个人我了解,他只比你大十岁,你以为美国人不会算计吗?就你刚才说的,他很会造势,做宣传。在这种人手下,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可在这儿就不同了,你是这个领域中的领导者,就像现在年轻人说的,是老大,是头儿,只要时机成熟,你就是主刀!还可以让安德森来协助,当你的助手。再说了,我是常务副院长,是妇产科主任,你到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人际关系?”
肖程知道,这位老师兼准岳父的院领导说的话句句属实,而且也非常中肯。便说:“这么说,我别无选择了?”
“不。毕竟是院方违反了合同,你可以打官司嘛,而且我可以保证,你会百分之百的胜诉。”曲晋明试图用一个玩笑来结束谈话,可说出以后,才发现不仅不幽默,而且还带有某种嘲讽,甚至威胁的成分。真是愚蠢透了。
“我怎么会打官司呢?”肖程一脸的无奈。
“你还是可以再考虑一下。”曲晋明口是心非道,“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理解。”
“算了,从业务上说,第一产科离我的研究算是最近的。”
“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能不同意吗?”肖程苦笑,“我能有今天,都是由于您呐。”
“那太好了!”曲晋明并没因为对方的恭维而轻松,因为他知道,这小子还有许多事被蒙在鼓里呢,他能在第一产科主任的位置上待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不过,这第一关总算是顺利过去了。“那我们现在就去科里。”曲晋明亲切地搂了搂肖程的肩膀,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了一份资料,就和肖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