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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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看来,曲晋明是个铁腕式的人物。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只要他想做到的,都会实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国内一所著名的医学院拿到了硕士学位,在大学附院工作两年后,就被公派到美国哈佛医学院,与刚满二十岁的“医学神童”伯克莱·安德森同班。安德森因为喜欢吃中国菜,很快成为曲晋明的好友,每次来中国旅游,都住在曲晋明家中。数年后,曲晋明拿到博士学位,并毫不犹豫地按规定回到原单位。起先担任妇产科副主任,一年后升为主任,以后便是副院长、常务副院长,并被选为中华医学会妇产科学会的副主席。他今年五十二岁,这个年龄在医生这个行业中,可以说是“钻石时代”,前程无量啊。

很多人都以为他事业上的如日中天得益于他在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所做的巨大贡献。这个并不成为一个独立疾病的综合征,曾经夺走过无数年轻产妇的生命而成为我国医学界的重点攻关课题之一,曲晋明的几篇论文都产生了很大反响,没有人怀疑他的业务能力。可他心里却很清楚,真正让他在竞争白热化的医学界处于不败之地的,是他的老婆尤盛美。这位在附院人人熟知的“铁娘子”出生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家庭。她的外婆曾是延安时代的保育员,而她母亲的工作,则是为许多重要人物或他们的亲属接生。

曲晋明和肖程乘坐院领导的专用电梯下到一楼,走出行政大楼后,绕开新住院部大楼的工地,便来到全院环境最好的妇产科。这是一幢被郁郁葱葱的植物包围着的T字型建筑,一共九层,其中一到七层是妇科和普通产科,被称为“第一产科”的孕产妇重症救治中心位于第八层,这个偏重于科研的治疗单位原来规定只收治有学术价值的疑难病例,但近年来由于异常分娩增多,便也多了许多经营色彩,病床从原来的二十张增加到六十四张,不接收进修医生的原则也不复存在。

曲晋明没有立刻走进妇产科病区,而是和肖程在附近大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曲晋明知道,现在正是查房前的例会时间,目前主持科室工作的魏丽丽习惯在巡视前把一些重点病人的情况先和主治医生做一个讨论。这时她会根据最新的症状和化验数据有一个初步判断,这比在病床前再翻看病历,并匆忙作出诊断要稳妥多了。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仅让病人感到安心,更便于实习生对整个病程的把握。当初,曲晋明倡导并实施这一办法时,曾因推迟了查房时间而受到许多同行和领导的质疑,可实践证明他是对的,如今已经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三十四了吧?”曲晋明看看还有时间,便想知道肖程在私生活方面的打算,这样和妻子讨论女儿问题时,才会有更充分的证据。

“按国内的算法,已经三十五了,我上个月过的生日。”肖程接着说,“在曲兰正式提出分手前,我不会有其他想法。”

曲晋明下意识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并不相信。如果按刚才的说法,他们早就没了那种关系,那正当盛年的肖程难道就没有别的女人了?而他又不是在性生活方面很随便的人,如果有别的女人,那就一定会有感情,既然有感情,难道不会想到婚姻吗?

“就是说,你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业务上了?”

“不。”肖程显然在思想上已经有所准备,立刻回答道,“事实上,我有很多事做。跑步、上网,有时还会去KTV。”

“可取代不了婚姻啊?”

“老师,这是因为您在国内待久了。在美国,四五十岁才结婚的男人多得是。”

曲晋明笑了笑,心里想:“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当然无所谓,可女人最佳生育年龄应该是在二十五岁之前,难道你想让我女儿成为高危产妇吗?”他很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看看时间不多了,便站了起来,说:“既然回来了,还是要适应国内的思维方式。不只个人生活,医院里的事也是一样。一会儿到了科里,我得谈个事,你最好也发表一些意见。”

“好的,我会尽量多说些想法,让大家早些熟悉我,了解我。”

曲晋明很喜欢肖程的聪明劲儿,当你刚说了上一句,他就明白下一句是什么,而且总会把意思表白得明确无误。这也是当初看中这个女婿的重要原因。“有个病人家属想找麻烦,可被省市两级医学会否定了。”曲晋明笼笼统统地说了一句,就走进了妇产科的病区大门。

魏丽丽刚要宣布散会,就见曲晋明和肖程走了进来。几天前,她就听到科里要来一位新主任的消息。所以,她立刻就猜到肖程是什么人了,不由得盯着他看了几眼。

会议室人不多,而且大多是实习生。曲晋明觉得当下不是介绍科室人员的好时机,便很简单地宣布:“各位盼望已久的科主任终于尘埃落定,他就是肖程博士,大家欢迎。”

大家很有节制地拍了几下巴掌,算是欢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不是靠多年的成绩,而只是有一个漂亮的头衔,或和某级领导多少有些裙带关系而一步登天、坐上科主任宝座的年轻人不无反感。这种情绪在第一产科表现得尤其浓烈。因为在原科主任离开时,绝大多数的医护人员都认为这个位置应该属于魏丽丽。她不仅参与了第一产科的创办,也是整个妇产科最受尊敬的极少几位医生之一,况且她已经年近不惑,再不提拔,以后就没机会了。

“那么,我先把科室的情况向主任介绍一下?”魏丽丽不想冷场,看着曲晋明说。

“不用了,科室的情况我相信肖程会用自己的办法熟悉的。今天我抓紧时间谈个病例,希望能引起各位的重视。”曲晋明翻了翻带来的资料说,“这是个我们的老病人。二十五岁,曾因患有卵巢囊肿,停经五十天,阴道出血来我院门诊。当时的诊断是先兆流产,合并右卵巢囊肿。嘱保胎休息。患者进入中期妊娠后,阴道仍有少量出血,经多次检测肿瘤标志物,均无异常。魏主任,你还记得这个患者吗?”

“我知道,是章主任让我收治的,好像还是他的一个亲戚。”魏丽丽插话说。她所说的章主任,就是前任科主任。

“我当时好像不在国内,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好吗?”

魏丽丽想了想才说:“当时,我建议做卵巢囊肿的切除术,可患者家属没有同意。她老公坚持等到分娩后再说。这事我跟章主任汇报过,他说要尊重患方的意愿。”

曲晋明点了点头说:“患者在孕三十八周加三天时,再次入住我们科室。并于第二天做了子宫下段剖宫产术及右卵巢囊肿切除术。手术是魏主任做的,对吗?”

“对。我对这个手术的印象很深。打开后,看到右卵巢囊肿已经破裂,与肠管、子宫后壁及双侧附件粘连。囊肿内都是果冻状的黏液。”

“切片报告为黏液性囊腺瘤,局部上皮增生。”曲晋明看了看资料说,“据病历记载,医方曾建议切除左侧附件及子宫。”

魏丽丽说:“这是我写在病历上的,可患者的老公要求保留。”

“一个月后,这位患者在另一家医院做了次全子宫加左侧附件加大网膜切除术。”曲晋明继续说,“术后病理报告,子宫浆膜、右侧残余卵巢、左侧卵巢、输卵管、双侧宫务旁组织、大肉膜、肠系膜、腹膜及腹壁种植性黏液肿瘤。”曲晋明一气念完后,室内鸦雀无声。

做妇产科的都知道,这种手术对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拿掉子宫,那还不能算是人生悲剧,顶多是不能生育。可如果两边的附件都没了,卵巢没了,就不可能再有器官分泌雌激素,没有雌激素,就没有了性欲。如果一个年轻女人没有了性欲,那还是女人吗?

“曲院长,我听说患者的家属把我们医院给告了。我们有什么过错吗?”魏丽丽问。

“从理论上说,医方没有过错。鉴定部门也做了最终结论。”曲晋明停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说,“但今天我们是关起门来说这个病例。肖主任,你有什么想法?”

肖程没有马上说话。他一下明白了曲晋明在这个时候谈论这个病例的真正用意,那是要大家看看新来的科主任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还是空有其名?想到这里,他对老师的良苦用心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个病案。”肖程努力控制着语速,以便让大家听得更加清楚,“从理论上讲,医方对先兆流产合并卵巢囊肿的诊断成立,选择保胎休息符合诊疗常规。中期妊娠时,仍有流产征兆,而且肿瘤标志物检测无恶性变的提示,继续保胎并未违反医疗原则。但是,”肖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但并不让人感到他在下面会有惊人之语,仍然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如果我是这个患者的家属,而恰巧我是第一产科的医生,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在这个时候就拿掉卵巢囊肿。所以说,我完全赞同魏主任当时的建议。”

魏丽丽并未有受宠若惊之感,公事公办地问:“可家属要是坚决不同意呢?”

“是啊,我碰到好几个卵巢囊肿的病人,他们都很担心手术会伤害胎儿。”一个实习生说。

“家属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确实,妊娠四个月后,子宫体积明显增大,手术难度也随之增大。在手术过程中,对妊娠子宫的过度骚扰、搬运,也会增加流产的可能性。而本病例患者存在流产明显的征兆,肿瘤标志物检测又无恶性提示,家属及孕妇不同意剖腹切除卵巢肿瘤,继续保胎治疗,是人之常情。可我们产科医生不是家属,我们完全懂得不做手术的后果。如果我们耐心做患者家属的工作,告诉他很可能发生肿瘤破裂后的乱种植。还有一个,一般老百姓对肿瘤有误解,认为是良性就没事。岂不知,良性肿瘤往往会有恶性行为,就像本例,那些黏液到处种植,比恶性的还可怕呀!”

肖程说到这里,看了看曲晋明继续说,“当然,这里有个责任问题。这种手术难度大,如果引发流产,医生和医院都要承担责任,至少患者会认为你们的医术水平不高。而如果不做手术,后果由患者自己承担。即使有意见,鉴定机构根据条例百分之百会判为不属于医疗事故。所以,对我们科室的医生来说,不仅需要高超的水平,更要有责任感,和医生的良心。”

这时,在魏丽丽的带动下,大家都鼓起掌来,这次是真诚的,自然比先前的要热烈,也要持久多了。

“这个头开得不错啊。”曲晋明心里暗暗高兴,科室主任的事,基本上已经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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