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床的手术很顺利,胎儿已经娩出,是个哭声低弱的女婴,护士在进行清理。魏丽丽仔细地吸尽手术区的羊水、血液和胎便。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希望胎盘能自然剥离。
“宫体注射缩宫素20单位。”魏丽丽对助手说。
“好的,缩宫素20单位宫体注射。”助手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从护士手中接过注射器,找准部位扎了下去。
“缩宫素20单位静滴。”魏丽丽又说。
一个护士立刻接通静脉留置针,开始输入早就准备好的液体。
魏丽丽又等了一会儿,胎盘还是没下来,而宫缩的强度却在降低,间隔的时间也长了。这个情况虽然不出所料,但却是一个产科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她只好伸下手去,小心地牵拉着脐带,轻轻一使劲,以便让胎盘和胎膜顺利娩出。还好,她的目的达到了。随后认真检查了一下胎盘,发现完好无损,这才交给了早就在一边等着的护士。
“关腹吗?”助手问。
魏丽丽正要点头,却发现已经吸尽血迹的子宫突然涌出一摊血来,虽然不多,但势头却很猛。她没有慌张,在第一产科,这种情况也算是家常便饭。她再次检查了子宫壁,虽然没有明显的残留物质,但感觉上还是有些粗糙。于是让助手又在宫肌注射了一支卡前列素。十几秒钟后,子宫明显收缩了起来,但还是有血在涌出。
“要输血吗?”助手担心地问。
魏丽丽果断地摇了摇头。她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病人不需要输血,而是不想让助手养成靠补充血容量来实施抢救的观念。“一定要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先找出血原因。”她知道观摩室还有实习生在听,便看着助手故意多说几句,“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仔细观察,导致出血的四大原因知道吗?”
“宫缩乏力、胎盘因素、产道裂伤和凝血障碍。”助手很利索地回答。
“现在是什么情况?”魏丽丽又问。
“凝血障碍和裂伤可以排除。”助手想了想才说,“除了宫缩乏力外,胎盘因素似乎也不是太好。”
魏丽丽心里想,现在主要问题可能还是胎盘因素,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对助手下达指令:“控制子宫出血。”
在写术前预案时,魏丽丽就有点拿不定主意,现在还在犹豫。
“子宫捆绑”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由英国同行B-Lynch大夫发明的一种子宫缝合术。操作简单,效果显著。可不知为什么,魏丽丽就是不喜欢。
“纱条填塞。”魏丽丽做出决定。
话音刚落,就有护士把浸过碘伏的纱条递了过来。接下来的事,魏丽丽就是蒙着眼睛也能做得非常到位了。她让助手固定好子宫,自己则用卵圆钳子把纱条慢慢地送入宫腔,自宫底由内向外填紧,并注意不留任何空间。到了尾部,她便把纱条的一端从宫颈口送入阴道内,并让助手剪断。最后没再发现活跃出血,这才开始缝合。
就在魏丽丽往宫腔里填塞纱条时,坐在手术室上方观摩室里的何晶看得目不转睛,一个动作也没放过。整个过程她都是非常熟悉的。开始是看妈妈做,后来是自己做,再后来是指导卫生院的乡村医生做。现在,她从魏丽丽的手法上发现了一种美妙无比的节奏感,就如指挥家踌躇满志地舞动着指挥棒一样。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认为那是一种享受。
“魏主任,我叫何晶,是来进修的。”手术结束后,何晶看到魏丽丽站在护士站前写病历,就上前自报家门,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您的手术真是精彩极了。”
魏丽丽却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说:“谁让你进去的?”
“我……”何晶没料到魏丽丽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立刻说,“我以为中午休息。”
“我们这儿中午不休息。”
“是,以后我就知道了。”何晶低声回答。
“为什么迟到?”尽管魏丽丽这时已经知道了原因,可还是很严厉地问,“医教部没跟你说清楚吗?必须在八点前报到。”
“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何晶忙说。
“知道还迟到?”
“那是因为……”何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想把电梯里的事说出来。
魏丽丽又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才继续说:“我不听任何理由。迟到要扣分,分满了就走人,第一产科可不是菜市场。”
“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呢?”这时,护士长周惠英走了过来,白了魏丽丽一眼,又对何晶笑着说,“魏主任人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别跟她一般见识。”
“周护长,你说什么呢?”魏丽丽板起脸说。
“我说什么?”周惠英毫不客气反击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脾气好吗?人家可是初来乍到。”
“真是多管闲事。”魏丽丽嘟哝着,“啪”的一声合上病历,并把它丢在小桌上,这才向何晶抬了抬下巴,扬长而去。
“请您下次把病历放放好!”周惠英冲着魏丽丽说了一句,把病历翻了翻,这才放在身边那个可以移动的病历专用柜里,然后才对何晶说:“也许是手术不顺利。你别害怕,她就这样。你去她办公室吧。”
何晶没有害怕。她觉得无论是魏主任还是周护长都很直率,虽然初次见面,却没把她当外人。如果表面装得客客气气,她倒觉得别扭了。
“你迟到,是不是因为让那个小保姆做侧切?”何晶一进写着“副主任”的办公室,魏丽丽就这样问,并没请她坐下。
“电梯出了故障,我没办法。”
“我猜就是。”魏丽丽冷冷一笑,“不过,别指望我会表扬你。这座城市,每天少说也有好几百人要分娩。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你要是只想做好事,就别来这儿工作了。”
“下次我知道了。”何晶小声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应该把科里的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
“我们这儿人手紧,一个盯着好几张床,如果你迟到,就可能会死人。你来进修,第一条就是必须遵守纪律!还有……”魏丽丽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见一个小护士匆忙跑了进来。
“魏主任,26床大出血!”
魏丽丽愣了一下,抛下何晶跑了出去。
“有多少?”魏丽丽边走边问。
“大约1000毫升。”
“病人什么样?”
“人还清醒,说是有些恶心。”恶心是注射卡前列素后的正常反应,所以魏丽丽并不担心,只是问:“血压呢?”
“血压60、90。”
“好吧,你先输500毫升新鲜血浆,我就来。”魏丽丽走到过道顶头的主任室,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根据规定,如果有大出血,是必须立即向主任报告的。
曲晋明还在和肖程说话,见魏丽丽进来,就说:“正要去找你呢,我们一起吃个饭。尤主任已经安排好了。”
魏丽丽想都没想,说:“有个大出血,我想请肖主任去看看。”
“严重吗?”曲晋明问。
“不是太严重。”
曲晋明看看肖程,意思要他做决定。
“先去看看吧。”肖程说着便站了起来。
魏丽丽先一步到达病房看了看,问题不乐观,病人的阴道口在不停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于是对刚做完输液的护士说:“白荷,你跟护长说一下,随时要用手术室。”
“我已经说过了,正消毒呢。”
有经验的护士这时都会配合默契,这也是第一产科的特点。这时,肖程和曲晋明也走了进来,魏丽丽立刻递上刚才经过护士站顺手拿在手里的病历。
肖程先看了看病人,然后又仔细地看完病历,这才说:“还得做手术。”
魏丽丽点点头:“要不,我做个捆绑?”
肖程想了想,把视线从魏丽丽身上移向曲晋明,“我想做个盆腔动脉的血管栓塞术。您说呢?”
曲晋明眼睛一亮,在一瞬间已经明白了肖程的想法,便立刻点点头道:“好啊,血管介入治疗是科里发展的一个新方向。”
“要有三级以下超微血管的造影功能。”
“当然,当然。”曲晋明笑笑说,“设备全是进口的,就等着你用呢。”又对魏丽丽说,“你让科里的人都来看看。”
魏丽丽却没吭声。院里有介入性治疗中心,以前这些手术都是他们来做的。科里能做介入的,也就原来的主任,可他从来不让科里的其他医生插手。尽管如此,魏丽丽还是非常关注介入性治疗的进展,特别是产后出血这一块,她还是很了解的。
“可我担心手术时间长,病人如果有变化……”
“这个不用担心。”肖程打断魏丽丽的话说,“我一般能在四十分钟内完成手术。我看这个病人很适合。你要有兴趣,可以帮我做个穿刺,协助插管。可以吗?”
魏丽丽觉得有点意外。尽管肖程没有明确表示让她当助手,但不管怎么说,她可以直接参与手术了。这是盼了多久的心愿啊!于是立刻说:“当然可以。”
“不过,我们要做改良型的。”
“我知道,不做皮肤切口。”
“对。”肖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准备一下。”
“好的。”魏丽丽说完就走了出去。从业务的角度说,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如果从病人方面想,她却更倾向做“子宫捆绑”。但人家已经这么说了,在医院,上级医生的话就是圣旨,何况院长也支持哩。
“我可以看看手术吗?”这时,一直站在门边听着他们谈话的何晶追上来问。
“你先去看看那个电梯产妇,好像已经生了。”魏丽丽边走边说。
“是,上午一到医院就生了。”
“好吧,你跟周护长说一下,这个病人归你了。一定要注意防止感染。安排妥当了才能去观摩。”
“这太好了!”何晶暗自叫了一声,立刻去找护长传达魏主任的安排,一边想,
“大医院就是不一样。第一天,就能看到这样的手术,要是妈妈知道,肯定会高兴坏了。”母亲对她来这里进修,开始是极力反对的。什么人生地不熟啦,消费高住宿不方便啦,还说大医院的男人都很坏等等,尽是些无稽之谈。后来是因为院领导亲自出面联系,才勉强同意,但又嘱咐她,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不许和任何人说自己家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妈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成天唉声叹气,似乎女儿这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
何晶对此只能解释为妈妈害怕寂寞。自打出生,她就没有离开过母亲,小学中学都在县城上的,读大专其实只是邻县“戴帽子”的那间卫生学校,至少每个星期都回家。这次来省城,虽然只有一年,但没探亲假。就算是国家规定的节日,进修生也很少享受,这在所有的医院都一样。当然,现在有手机,联系还是很方便。只是打长途花费太高,于是何晶每天都会给母亲发几条短信。这时就发过去一条:“妈妈,我一会儿就要看洋博士做血管介入啦!”
病区最后面的十张床都是自己付费的单人房间。那个叫汪霞的产妇果然生了个巨大儿,有4200克,那个肥胖丈夫已经欢天喜地回家去炖肚肺汤了。检查后,何晶发现病人下面有点感染,但并不严重,已经有医生开了药在滴注,所以暂时没她什么事。这样,她就可以全神贯注来看手术了。
一个小时后,第一产科专用介入性治疗手术室的观摩间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座位都让领导和各科主任占有了,还来了几位大学教授。何晶只好和实习生们挤在门边上。
幸好观摩室有视频,她就能很清楚地看到术者的每一个动作。手术就如科幻电影一样让人们感到神秘而紧张。肖程戴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彩色手术帽,专心看着魏丽丽做经皮股动脉穿刺。
魏丽丽在非洲外援时做过这类穿刺,手法还相当熟练。这时,她用左手将股动脉搏动最明显的部位固定住,局部浸润麻醉后,便用右手将穿刺针斜扎进去,随后压了压,就把外套管推了进去。当她拔出穿刺针时,外套管尾部就开始喷血。肖程这时迅速插入短导丝,以便让魏丽丽更方便地压住血管,并拔出外套管。肖程则沿着短导丝置入血管鞘,然后就把短导丝拔了出来。
整个穿刺术在瞬间完成,两人配合默契,就像是一对老搭档。接下来是手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步,即寻找出血部位。如果出血部位一旦明确,那注入造影剂,完成栓塞就简单多了。
手术比魏丽丽原来想象的要顺利,造影显示出血部位在髂内动脉,子宫动脉则完好无损。
“子宫动脉开口比较复杂,有的还很隐蔽。”肖程一边操控着造影机的曲臂,一边很轻松地说,“但如果有个20到30度的倾斜,就可以清楚显示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
魏丽丽便走到肖程的位置去观察起来。她知道,这时候有多少人在羡慕她啊。
在DSA(数字减影血管造影技术)显示器上,损坏的髂内动脉已经不再“冒烟”,表明血流已经停止。手术成功了。
观摩室响起了掌声,肖程很绅士地微微鞠躬致谢,随后就走出手术室和教授们交流去了。
魏丽丽打心眼里佩服肖程,不过,当她再看一下生命监护仪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血压在回复到一段时间的正常值后,现在又开始往下掉了。她知道,髂内动脉栓塞术并非完美无缺,由于髂内动脉远端没有闭锁,血流仍然可以通过其他交通支进入管腔,而使子宫再次出血。可这时她不想声张,只是低声吩咐身边的护士去叫曲院长,并把病人送到常规手术室。
曲晋明立刻来到手术室套间,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有个神色慌张的护士来叫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一见魏丽丽就问:“出什么事了?”
“病人还在出血。”
“严重吗?”“刚才血压掉得厉害。我已经给了药,并输了鲜血。”
“先维持一段时间,暂时别说出去。”曲晋明想了想又说。
“可万一……”魏丽丽觉得数据更有力,“包括刚才的出血量,已经有4000了。”
“这么多?”曲晋明一愣,“那还等什么,赶紧拿子宫啊。”
“可是跟家属怎么说?不肯签字怎么办?”
曲晋明知道,这确实是个难题。如果病人情况一直不好,家属思想有准备,可现在刚听说美国回来的博士做了个成功手术,突然间又说要把子宫切除,那会是什么反应?至少会大闹一场,到时候弄得人人皆知,你让肖程怎么办?尽管不是他的错,可家属可不会这么想,也许还会说医院拿他老婆做实验呢。想到这里,曲晋明不由得有些后悔。只想着如何树肖程的威信,却对患方考虑欠妥,太不谨慎了!
“这样吧,找个人先把家属谈下来。”曲晋明说,“你去准备手术吧。”
“要不要告诉肖主任?”
“算了,明天再说吧。栓塞做得确实很成功,要是靶血管是子宫动脉就没这种事了。算他运气不好。”
“那么,让谁去谈呢?”魏丽丽自己可不想谈这事。“派个女士去吧,那个朱爱萍怎么样?”曲晋明想起那个迷人的微笑,“她挺会说话的。”
“她昨天值夜班,大概已经回去了。”
“让我去吧。”这时,何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但我另外有个想法。”
魏丽丽和曲晋明一听,不由得都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