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12

第二天,肖程一大早就来到第一产科。

他暂时住在医院的“专家楼”,那幢别墅样的三层小楼有十几个房间,是给外地前来会诊的专家准备的,为的是方便手术。肖程占了其中的两间。这时,医院里很安静,除了门诊大厅已经有人在排队挂号外,其他几幢大楼四周都还没有人影呢。

肖程刚到办公室就听到护士站的铃声在响,接着便有人在呼叫值班医生起来抢救病人。但他听错了床号,把“56”听成了“26”,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26床正是他做手术的那个病人,如果病危,那他的手术很可能就会受到质疑,刚回来就摊上这种事,可就太不走运啦。于是,他立刻向病房跑了过去。

当然,在他经过自费单人房间时,就知道是自己搞错了。

56床的病人脸色苍白,意识模糊,脸颊上全是汗珠。先到一步的何晶已经抽掉病人的枕头,让她平卧下来。大声呼叫:“汪霞!汪女士!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病人反应迟缓地睁开眼睛,但没力气说话。

“立刻输氧。”何晶替病人擦擦汗,又看了体温记录,问护士,“尿量多少?”

“不足100。”护士看着在她一侧的尿液潴留袋回答。

“快速输入扩容剂,纠正酸中毒。”接着,何晶便说了剂量。

肖程这时放了心。其实,当他听这个值班医生问护士尿量的时候就明白她不是个菜鸟。从症状来看,应该是休克。有些实习医生通常首先关注的是血压,并根据血压降低的指标来确诊。但这样往往会失去抢救的最佳时机。等你忙完了,休克已经进入抑制期,而这时血压是不会下降的。所以,有经验的医生总是先关注血液灌流量,因为灌流量的下降会出现在血压下降之前。而了解血液灌流量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看尿量。如果尿量过少,则说明失液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肖程这时站在离病床稍远的角落里,为的是不去妨碍医生护士的操作。

虽然是高级医生,但肖程对抢救的每一个步骤都还是很熟悉的。在美国学临床,有两样在国内很难做到。一个是人体解剖。有人估计过,同样大学五年,美国学生做解剖的机会是国内的五倍。原因很简单,美国病人去世后,本人或家属同意捐献尸体是常事。而在中国就不一样了,家属一般都不忍心看着亲人死后还要被大卸八块,五脏分离。这样,学生做解剖的机会就少,基本功当然就差啦。另一个就是抢救,同样如此。在美国,有经验的医生总是会和实习生搭配着实施抢救,这样新手实践的机会就多。可国内的病人家属一遇紧急情况就到处找关系,找级别最高的那个人,似乎院长和科主任才保险。岂不知,能从死亡线上把病人拉回来的,往往是天天在做抢救的下级医生。

“出什么事了?”这时,朱爱萍匆匆跑了进来,看到肖程就打了个招呼。

何晶这才发现肖程站在角落里,却没吭声。

“这是谁的病人?”肖程问。

“是我的。”何晶和朱爱萍几乎同时回答。朱爱萍并不知道魏主任已经把汪霞给了何晶,还以为她管着26床呢。

肖程却什么也没说,走到床前开始做检查。“来的时候是什么病?”肖程看看两位女医生问。

“胎膜早破。”朱爱萍抢着答道,“又是巨大儿,卡在电梯里,我出的急诊。刚才是不是感染性休克?”

“你说呢?”肖程却看着何晶问。

“休克可以肯定。但是不是感染性我不能确定。”何晶老实回答。

肖程点点头,用了商量的口气问:“要不要给点多巴胺?”

“当然。”

“给多少呢?”肖程故意问。

“如果用于增加尿量,应该少于10个单位。”何晶像实习生那样回答,“多了就不起作用了。”

肖程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又吩咐护士:“休克纠正后,把输液速度降下来。再做个肝脾B超。”等下完医嘱,才对何晶和朱爱萍说,“你们出来一下。”

走到护士站,肖程才说:“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你们要设法找出病因,准确诊断。我要尽快知道结果,可以吗?”

朱爱萍立刻点点头:“肖主任,您放心吧,我一定尽快报告结果。”何晶却什么也没说。

“那就拜托啦。”肖程说了这一句才想起还不知道她们的姓名,于是又问,“你们二位是……”

“我叫朱爱萍。”朱爱萍立刻回答,“她叫何晶。”

肖程很客气地向两位点头微笑,这两个名字他都没听曲院长提起过,一定是无足轻重了。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并不爱表态的何晶显然给他的印象很深。不过,这会儿他什么也没再想,抽出26床的病历就去了病房。

昨天在查出血点时,肖程曾经出现过一丝疑虑,就是感觉髂内动脉出血点的流量与病人实际的出血量有点不符,更准确地说,前者小于后者。按一般情况,他应该接下来在子宫动脉或卵巢动脉也查到一个出血点,但没有发现。后来他就对自己解释说,也许护士把出血量夸大了。这种情况在美国也时有发生,因为出血量的估算很难掌握。虽然可以用测定血浆容量和红细胞压积比,或测定血红蛋白的数值来确定,而实际临床中,大多还是采用染血纱布的计重加上吸引器中的血量这种比较简单的方法。这次栓塞术没有先抽掉子宫中的纱条,这样就更难得知病人到底出了多少血。在这种情况下,护士往往会把数字写得高一些,虽然很可能会给医生的诊断带来困难,但也是比较保险的做法。肖程因此也就没有再多想这个问题。现在看到病历,才知道当时的感觉是对的。

不过,他立刻就怔住了。

原来他的手术根本没起作用!

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什么凝血酶灌注,竟然替他擦了屁股,挽救了患者的子宫,这多少让肖程感到沮丧,不,简直是沮丧极了。而最让肖程不高兴的,是魏主任竟然没有告诉他实情,还一个劲地称赞那个栓塞术是如何成功。现在想想,这是多大的讽刺?这个女人心里还不知在嘀咕什么呢。当然,往好处想,是不想扫大家的兴。可为什么过后不告诉呢?打个电话就一分钟的事,他是科主任,有权知道啊!

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这么做,其实是没有把他真正当回事。

也许需要责怪的还是自己。第一产科负责全院产妇的疑难病症,而自己却口口声声要做宫内畸形儿矫治,还说对拿子宫一点都没兴趣。这样的话,那个国际尖端手术遥遥无期,而科室天天迫切需要解决的病例却把他排除在外,时间一长,他这个科主任还能有什么威信?他还能在国内混下去吗?

不行!在一瞬间,肖程仿佛顿时省悟,他要在国内成为一流医生,就必须脚踏实地,从普通手术做起。也让同行们看看,我能做宫内畸形儿矫治,也能拿子宫做栓塞,我得让魏主任和曲院长知道,在美国这些年并没有白待,我肖程就是要比你们技高一筹,第一产科要在我的手上大变样,让国内的同行也刮目相看。

他就这么跟自己斗着气,非常认真地给26床做了全面检查,确认一切正常后,才回到办公室,并拨通了曲晋明的电话。

“老师啊,我对您有意见。”肖程尽量表现出一种不见外的亲密感。

“噢哈,什么意见啊?”曲晋明果然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我现在科里呢,刚看了26床的病历。”

对方笑了起来:“这事你别怪魏主任,是我不让她说的。再说了,你的手术确实很成功,大出血是另有原因,和你没关系。”

“但是,这个用凝血酶灌注的办法确实很神奇。以前科里都这么做吗?”

“没有啊,那是一个刚来的进修医生做的。开始我也反对过。”

“什么?进修医生?”肖程很吃惊,原来一直以为是魏主任呢,“她叫什么?”

“叫何晶,是从县城医院来的。听说昨天夜班,有什么可以找她问。”

肖程马上想到刚才纠正休克的女医生,不由得感叹起来:“老师,刚才有个病人发生休克,看着值班医生抢救,让我很受教育。”

“噢?”曲晋明认真起来,“跟我说说,你有什么想法了?”

“我在想,课题组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为什么呀?”

“我想先全力以赴科里的病人,提高治愈率,减少拿子宫的比例。不知这样的想法合不合实际,与院领导的思路是不是吻合?”

“真是太好了!”显然,肖程的这种变化是曲晋明没想到的,连忙接着说,“你能这么想,我真是太高兴了。实话跟你说吧,让你回来,就是要给第一产科来个大变化,创造新局面。当然,课题组的事也要积极进行。我已经替你安排了一个遗传学专家,叫林娜,出差今天就回来了。”

“那太好了。”

“我一会儿就过来。”曲晋明接着说,“今天要来一个新病人,33岁,G1P零,孕39周,本人也是医生。但她情况有些特殊,HIV抗体检测为阳性,她丈夫已经被确诊为艾滋病1型。但这个情况别跟外人说。”

肖程有些意外,立刻问:“为什么不送传染病专科医院呢?”

“我们就是接受HIV的定点医院。你们科就有隔离分娩室。”曲晋明接着又补充道,“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是专程从国外回来找我的。”

肖程一听是曲院长的关系,当然不可能有二话。其实他早就知道,国内HIV产妇并不少见,有时还住在普通病房,除了头儿,只有主管医生和检验科知道。

他放下电话,默默地对自己说:“千万可别小瞧了这第一产科。弄得不好,是会砸饭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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