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曲晋明不会轻易与尤盛美发生剧烈争吵,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是女婿人选,曲晋明定的是肖程,可尤盛美认为他父母只是小学教师,门槛不够,而她朋友介绍的却是一位部长的公子,刚三十已经是副局级了。那次对垒持续了将近一年,最后曲晋明查到这个副局长生活不检点的证据,尤盛美这才罢休。另一次是尤盛美要把一种儿科常用药的订单交给她和几个姐们儿投资的药厂,而该厂还未获得生产准许。曲晋明以“你要坚持,我就离婚”相威胁,最后以老婆妥协告终。
如果说,以往的两次争吵都属于原则问题,曲晋明是为了维护家族安全,或是消灭仕途隐患,无可非议,而这次的冲突却让尤盛美感到不可思议了。她甚至连鸡毛蒜皮的错误都没有,顶多只是一句平时老挂嘴上的玩笑,却惹得曲晋明大发雷霆。
大凡医院做成功一例特殊手术,院长都会请相关人员吃一顿,以示庆贺。但如果主刀不是外请的专家,或像肖程上次那样有接风洗尘的意思,这种场合领导一般是不出面的,地点也会安排在医院的内部餐厅,以节约成本。所以忙完了新生儿产房手术的记者招待会,曲晋明和尤盛美就回家了。
“那个科主任的小舅子可是个人事局长,你干吗老跟他过不去啊?就为了那个进修医生,你还真想泡她啊?”
正在喝燕窝汤的曲晋明双眼一瞪,便把手上那只骨质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立刻碎了一地。
尤盛美大吃一惊道:“你,你干什么,这碗全球只有十二套啊!”
“叫你胡说八道!”
尤盛美平时大大咧咧,粗词儿不少,夫妻间也常有玩笑,“泡个妞”什么的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还从来没见老公发这么大的脾气。
“就说你和她有一腿怎么啦?”
尤盛美不会轻易服输,况且这次根本就没说什么呀!不料话音刚落,曲晋明又摔了个汤勺,这时击中了隔断上的一件唐三彩,虽然是个仿品,却是曲兰送母亲的生日礼物。
“你疯啦!”尤盛美大吼一声,就把手中的汤碗向曲晋明扔了过去。
家里的阿姨吓坏了,半天才蹲下去捡那些碎片。尤盛美却莫名其妙地制止道:“别捡了,让他摔,我看他还要干什么!”
曲晋明却没再说话,一转身走出家门。
谁也不知道,曲晋明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在手术开始前,他接到克瑞斯从机场发来的短信,有很长的一段,每个字都像尖刀一样挖着他的心。
“别再自欺欺人了,何晶就是你的女儿。她心里也有数,但她不会做任何事来证明。我带走了她的头发,准备一到美国就做。当然,我不会把结果主动告诉你,除非你想知道。你的顾虑我也很明白,我太了解你了。可我觉得你太对不起她们母女俩,简直是个混蛋!请原谅我不能不骂你。永远爱你的小克瑞斯。”
在一瞬间,曲晋明想冲到何晶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二十七年了,他没有尽到父亲的任何责任,没有让自己的女儿享受到一丝父爱……而他的事业却蒸蒸日上,仕途一帆风顺。他在富有的家庭里,在众人的羡慕中开心地生活着。可这一切却是因为有一个女人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才得到的。他利用了这个女人的爱,却在许多年里不思报恩,不想补偿,甚至担心会因为旧事重提而毁灭自己。这种人不是混蛋是什么?克瑞斯骂得太轻了,他简直就不是个人嘛!
当然,在何晶出现后,也是在努力帮助她。不,可能说是在自我救赎也许更加准确。可是,你以为多给她接触一些疑难病例,多让她做些手术就行了吗?你做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公正的领导而已。可父亲呢?你作为她的父亲,到底又做了什么呢?送大虾给她吃吗?可当她想枕着你的手睡一会儿时,你却害怕别人发现,立刻把手抽了回来。是的,她需要的是父爱,可你却一丁点儿也舍不得给她。你真的是太冷酷太无情了。
手术做完后,他隔着观摩室的玻璃往下看,发现何晶正对着自己微笑呢,就像孩子总想把喜讯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亲人一样。可在何晶的脸上,除了高兴,还看到了感激。他发现何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那是通常下级对上级表示感谢的一种表示。而正是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曲晋明感到一阵心痛。“不,我不能再这样对待她了,不能再这样对待她的母亲了!”曲晋明似乎下了决心,已经在考虑如何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了。
可在记者会后,院长的一番话又让他改变了主意。原来省卫生厅厅长到年龄离退,院长已经内定为接班人,而空出来的院长一职大家都看好曲晋明。如果在这个时候被人知道他有一个私生女,早年还有一个秘而未宣的医疗事故,那他还能被提升为院长吗?
“混蛋!克瑞斯骂得真对,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大混蛋!”
被极度矛盾的心情困扰着的曲晋明回到家中,在他用小勺下意识地搅拌着精心炖制的燕窝汤时,就听到老婆的这句话。这时,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就像突然找到一个火山口喷发出来。当然,这些是尤盛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他知道自己很无耻,而且还必须把这种无耻更长久地保持下去。这时候,他需要一种力量,哪怕是一种邪恶的力量,只要能支撑就行。
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拨通了曲兰的电话。
“喂,曲院长,还让不让人活了,现在才几点就骚扰我啊!”曲兰迷迷糊糊地说。
曲兰只有在心情欠佳时才叫“老爸”或“爸爸”,直呼其名或用官衔则含着某种戏谑成分,说明心情不错。
“我有话问你呢。旁边有人吗?”
“亏你还是个做妇产科的,像我这么大的女人,能一个人睡吗?”
“谁啊?”
“查岗啊?”
“我不想让别人听到,要不我一会儿打过来?”
“算了,我正好要去放水。”曲兰好像从床上爬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到底什么事,快说。”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曲晋明立刻说,“上次你说要回来,怎么就没声音了?”
“妈没跟你说吗?”曲兰似乎很意外,“你们吵架啦?”
“你跟她说啦?”
“是啊,后天的飞机。”
“你妈太忙了,我们都顾不上说话,你这么着急回,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想什么呢,波士顿又不是得克萨斯(美国得克萨斯州法律曾因禁止妇女堕胎很受关注———作者注),现在美国跟你那会儿不一样啦,流产很方便。”
“你在波士顿?”曲晋明立刻想到安德森。
“嗯哼……”曲兰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支吾了一下才说,“巴尔的摩的房子下水道堵塞,我过来住几天。”
“是和安德森吗?”曲晋明有些急了,“现在是不是就在他那儿啊?”
“老爸,你管那么多干吗呀。”曲兰哼了一会儿说,“我正式通知你,这次回来就两件事。第一,跟肖程结婚。第二,为安德森联系手术。有什么不清楚的,找我妈咨询。”
“好吧,你要小心。”曲晋明说着就挂了电话,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如果说,先前只是因为不认何晶母女的事感到自责,还可以用自我调节来化解,而现在则是在为另一个女儿的命运担心,其结果不能由自己来控制。“怎么突然想起要回来跟肖程结婚呢?究竟出了什么事?”曲晋明原以为对自己的孩子很熟悉,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曲晋明又转了几个圈儿,这才回家。
尤盛美没有睡,在客厅里正襟危坐,似乎专门在等他说话。
“刚才,我给医务处长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我说出来,你可别跟我急。”
曲晋明在尤盛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说吧,我不急。”
“那就好。”尤盛美往后靠了靠,看着曲晋明问,“这个何晶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曲晋明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是。那又怎么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省心了。”尤盛美苦笑了一下说,“这样,我就明白你为什么发火了。好多事也能解释了。我真的同情你。”
“同情什么?”
“其实,你跟我结婚前的事,我还是很清楚的。”尤盛美认真说,“因为何骊媛,我犹豫过。你们感情不错,时间也很长了。而在当时,我考虑的对象可不止你一个。后来听说何骊媛出事走了,你们断得也很彻底,我才同意嫁给你。可没想到你们已经有了孩子。”
“这事我不知道。”
“这个我相信,否则就不会娶我了,对吗?”尤盛美过了会儿才说,“她比我漂亮,更重要的是你们有爱情。而你娶我,则主要是考虑到自己的未来,男人总以事业为重。你并不爱我,对吗?”
“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吧。我们也该说说心里话了。”
“好吧。其实呢,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能让你飞黄腾达,替你传宗接代的工具。不,你别激动,仔细听我说。现在我们都不是普通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声誉,再说这么大年纪,要离婚也太迟了。”
“我说要离婚了?”
“你不想离最好。”尤盛美点了点头继续说,“我认为,只有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我们这个家才不会散,你我的前途,特别是你的前途才不会受影响。”
“你说怎么办吧。”
“我想,你想到这事,一定心里很痛苦。觉得这辈子欠着她们母女俩,对吗?如果不有所表示,你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对我倒很了解啊。”
“我们一起生活快三十年了,能不了解吗?”尤盛美又苦笑了一下,“也许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才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必须给她们补偿。”
“我同意,但怎么补偿?可以考虑给何骊媛一笔钱。”
“这不可能。她不会接受。”曲晋明立刻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接受,不等于我们不给。不一定直接给钱,可以用别的办法,买保险啊,房子啊,反正只要能改善她们的生活状况,我们又是能够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去做嘛。又比如何晶的工作,完全可以想办法调到省城嘛,这样何骊媛将来年龄大了,可以搬到这儿来住,让她们有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也好啊。”
这番话让曲晋明对尤盛美的印象好了许多,便说:“难得听你这么说,谢谢你。”
“我还没说完呢,”尤盛美冷冷笑了一下,又说,“物质的事很好办,我最担心的是感情上的事。”
“你担心什么呢?”
“父女感情我不担心。这也是你们的天伦之乐,我明天就可以告诉何晶,你们是父女关系,我作为你父亲的妻子,正式承认你们的关系。从此以后,她会常来这儿,住也行,只要对外有一个合理的交代,不影响你的仕途。”
“还有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你和何骊媛的死灰复燃。”
“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了。你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感情,现在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情感需要了。你们有共同的孩子,这是你们感情的黏合剂,也许你会考虑晚年和她一起生活。这要比和我幸福得多。对吗?”
“我还没想这么多呢。”曲晋明老实承认,但觉得尤盛美这么说还真有些道理。
“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什么准备?”
“就是她会很恨你。”尤盛美这时很有信心地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很浪漫,什么海枯石烂,等你一万年等等。但生活是无情的,随着年华逝去,青春不再,人会变得越来越现实,越来越绝望。你们相爱不过是两三年,可后来却让她绝望了二三十年,你认为她还会像当初那样爱你吗?”
“肯定不会。”曲晋明不无沮丧地说。
“不仅不会,而且会因爱生恨。这种恨会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渐渐消灭留存下来的任何情感。最后变成可怕的一张黑纸,上面写着一个个的恨字,除了恨,还是恨。我可不是吓唬你,认真想一想,就是那么回事。”
“很可能的。”曲晋明对这个问题其实早有考虑,这会儿更清楚了。
“但这并不等于她不会和你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尤盛美突然又说。
“有这种可能吗?”曲晋明疑惑地看着老婆。
“当然有。因为世界上有种感情叫报复。而女人的报复心是最强的。有的人会因为爱一起生活,但也有人会因为恨绝不分开。我要是她,就会这么做。”
“我该怎么办?”
“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我该怎么办?你老婆怎么办。”尤盛美强调了一下,铁黑着脸说,“我不能眼看着你的后半生被这个女人毁掉。不管怎么说,我是你女儿曲兰的母亲,我有责任保护你,爱护你。这时候,你如果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就不能太自私,而是应该面对现实,与何骊媛保持一种健康的关系。我是说,为了你们的孩子,可以有些来往,比如孩子过生日、结婚这种事,你们可以见面吃个饭,但其他就不可以了。什么共同生活想都别想。我是什么人你知道,否则我绝不会放过她!”
听到这儿,曲晋明已经完全明白了尤盛美的全部想法,立刻换了个话题问:“兰儿说和你通过电话,你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呢?”
“我有机会提吗?”尤盛美反问道,“先是住院,后来就忙那个手术。再说也没什么事。”
“怎么说没什么事呢?她这次回来要和肖程结婚呢。”曲晋明提醒道。
“结就结呗,那有什么啊。”
“可你知道她的生活状态吗?”
“什么状态?不就是跟安德森吗?”尤盛美用一种不屑的口吻说,“女人好奇,再带点儿贪婪,婚前有点儿经历,总比以后搞婚外情好吧。”
曲晋明心里想:“现在女人还真开放啊。”想想又问,“那钱的事,她说过什么没有啊?”
“说了,那钱是给安德森什么新手术协会捐的款,手续上完全合法。”
曲晋明沉默了一会儿,很郑重地说:“何晶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并不确定。我也不想确定。但她是何骊媛的孩子,所以我得帮助她,让她在这一年的进修中有收获,成为一个好医生。我想你不反对吧?”
“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这种事,我会反对吗?”
“好,这样就好。你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而且不许背着我去做亲子鉴定。如果做了,证明我和她是骨肉关系,我真的可能会把现在这个家砸了去还债。明白我的意思吗?”
“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会再做这种傻事。”尤盛美冷笑着说,“证明了你们是父女对我有什么好处?巴不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