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有三个想不到。一是没想到这个手术会受到如此重视，每个环节恨不得都要由科主任亲自上岗。二是没想到曲院长竟然逆风行舟，不顾一切力挺何晶。三是没想到自己只做后备，原以为可以替代麻醉护士呢。
赵新知道，尽管大多手术并不需要麻醉护士跟踪全程，但像这类大手术，就必须要有一位了。因为这时台上不只是产妇，还有患儿，监护的责任一点也不比麻醉医生小。可科主任却点了麻醉护士长的将，她倒是很有经验，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是谁找的这手术啊！
不过，他很快就高兴起来。一散会，麻醉科主任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明天的麻醉还是由你来做，我已经和护士长说好了。”
“为什么呀？”赵新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科主任老实道：“我反正职称到头了，也不可能提成副院长，再多个奖励也没用。可你就不同了，产房手术在我们医院还是头一次，是要载入院史的。难怪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呢，护送也用科主任，这么高的规格，麻醉当然也得用主任啦。不过，明天我会说心悸不能上台，这样你不就上啦？”
不过，科主任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赵新答应援外丽都医院。赵新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
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何晶，不料何晶却主动来了。
“对不起啊。”何晶像做错什么事，低着头说，“你的事，我帮不上忙。”
赵新本想开个玩笑，但后来还是如实说：“我明天要上台做主麻。”
“真的？”何晶高兴极了，连什么原因都没问，就笑着说，“那太好了，我就不用再安慰啦。”
“可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安慰呢。”赵新也笑了起来，又说，“明天我要先和病人谈话，你也参加吧。”
“好啊，几点？”
“我要提前到医院。”赵新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我一早就来接你。朱医生今天好像是夜班呢。”
“好吧，那明天见。”何晶说完就要走。
“请等一下。”赵新马上说，“还没说声谢谢呢。”
“谢什么呀。”何晶笑了笑说，“是你争取来的手术。如果要说谢，那得由我来说谢谢你。”
“那我们都不用客气了。”
“客气就见外啦！”何晶笑着走开了。
赵新这时心情好极了！
“她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他忍不住地想，“能干、热情、善良，还那么真诚。这些都是朱爱萍绝对没有的。再说长相也是平时就喜欢的类型，一点也不张扬，不施粉黛，却令人心动。听说还没有男友，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要是能和她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将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
赵新被突如其来的念头控制，放纵地想象着。
第二天一早，正当赵新准备开车来接何晶时，却接到她的短信，原来她已经到了医院，正在和魏主任商量手术预案呢。这样，和他做术前访视的，就只有他和那位护士长了。
产妇是个已经39岁的中学教师，听说医院派出这么大的阵容，感动得哭起来。
这个手术成了全院的大新闻，观摩室只允许院领导和各科主任进入，而且还得是与手术有关的科室。
麻醉医生照例提前一个小时进了手术室，诱导十分顺利。第一阶段剖宫产，魏丽丽在何晶协助下，尽量将胎儿头部娩出得多一些，以便赵新上麻醉。
接下来便是整个手术中最关键的一步：气管插管。如果胎儿自主呼吸，整个手术就会失败。赵新用左手持住喉镜，借着胎儿的小脸稳定部位，麻醉科护士长则控制住胎儿的头部，让赵新顺利将喉镜叶片沿着舌面右侧滑入。暴露喉区后，赵新小心将整个叶片平行移动，不让它上翘。这个动作让熟悉抢救的医生大为欣慰，因为如果上翘叶片则会损伤胎儿的牙龈，影响日后牙齿的发育。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完成，把平时不太关注麻醉医生的院领导和其他科室的高级医生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麻醉没出问题，此后的手术比原来的设想就顺利多了。90分钟后，当囊肿切除，完成第二次分娩，何晶剪断胎儿的脐带，轻轻拍了一下宝宝的屁股，就听到一声洪亮的啼哭。曲晋明故意看了看那个把何晶称为“什么进修医生”的科主任说：“希望各位多提宝贝意见，特别是对我们的进修医生。”
下午院方召开新闻发布会，起先赵新挨着何晶坐在最边上，后来被曲晋明叫到中间成了被采访的主角。
“听说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您还想到胎儿牙齿的发育问题，当时您是怎么想的呢？”一个菜鸟记者问。
“没怎么想啊。”赵新老老实实回答道，“按规定操作，叶片就是要平移啊。”
说得医生们都笑了起来。
晚上，院长在医院餐厅请客，又热闹了一番。赵新立刻成了大明星，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开始关心他的个人问题，总护士长甚至说：“随便哪个科室的未婚护士，只要你看中，我都给你做工作。”结果还真有好几位护士和实习生给他发来短信，希望“聊聊手术”。赵新都千篇一律地答复：“手术真的很平常，谢谢关注。”
赵新注意到，自从那天中午朱爱萍在餐厅生气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和他联系。想想就走到走廊里拨通了朱爱萍的电话。
“现在可是你的好时机，赶紧去追何晶吧，我看她对你也挺有意思呢。”朱爱萍一上来就说。
“说什么呀？你真的想和我分手？”
“那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朱爱萍立刻说，“我说话从来是算数的。”
赵新还想再说几句，却找不到词儿，过了会儿便说：“好吧，再说吧。”
“别啊！”朱爱萍加重了语气说，“错过时机，你会后悔一辈子！再说了，我已经另有选择，就别再联系了，行吗？”
赵新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便把手机关了。
回到餐厅，饭局已近尾声，大家都端着杯子来回敬酒呢。
“一会儿散了，我们出去走走行吗？”赵新瞅了个空，见何晶周围没人的时候小声说。
“肖主任约我去唱歌呢。”何晶却大声回答。
“肖主任？约你去唱歌？”赵新以为听错了，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他说没见识过国内的歌厅。”何晶热情邀请道，“你也去吧，他还约了科里好多人呢。”
“我去合适吗？”赵新犹豫起来，他很少光顾这种地方，一是忙，另一个也有点觉得不上档次。
“怎么不合适？朱爱萍已经去订房间了。”何晶说着就拿了一个杯子，倒满了白酒，看着赵新说，“正式感谢你。”说着便一饮而尽。
赵新也忙倒了酒要干，却被何晶拦住。
“我是真心诚意的。”赵新忙说。
“我知道，可你一会儿不开车啦？”何晶看着他笑着说。
赵新顿时心里涌出一阵暖流，忙换了饮料说：“这该可以吧？我喝三杯。”
何晶就在边上笑着看，一直等他喝完才和别人搭讪去了。
歌厅要的是个大房间，可去的却远远超过规定的人数，大家高高兴兴地挤在一起唱歌说笑，又把蛋糕涂在赵新脸上。
“哎呀，呼吸道堵塞，要不要给咱们的大明星插管啊？”护士白荷大声笑着说，“喉镜伺候！”
于是有人就把赵新摁在沙发上，用一个纸杯塞进他嘴里，又用一根吸管插了进去。
“病人阿斯，要抢救。”白荷又大声说，“要不要做人工呼吸啊？”
“要！要！”大家开心地嚷了起来。
“必须是女医生，男的不要啊！”有人大叫。白荷便说：“朱医生最擅长心肺复苏了，大家说，要不要请她上赵医生啊？”
“要上！要上！要上！”大家有节奏地喊了起来。
白荷便把朱爱萍拉到赵新面前，笑着说：“这可是大家的要求，一定好好表现哦！”
朱爱萍却指着何晶说：“要上也该是何医生啊。今天台上，我看就数他们俩配合得最默契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大家又齐声哄笑起来。
“那就请何医生先来清理呼吸道，然后就是人工呼吸加按压。”朱爱萍说完，就把何晶推到赵新面前，“可不许偷懒啊！”
“不行不行！”何晶拼命想挣脱，却经不住朱爱萍的推推搡搡，一不小心倒在沙发上，头发蹭到赵新的脸，沾了不少蛋糕。
赵新立刻扶好何晶，瞪眼看着朱爱萍粗声粗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意思啊？”
朱爱萍却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大家高兴，玩呗。”
“没你这么玩的！”赵新生起气来，“开我玩笑就罢了，捉弄何医生干什么，太过分了吧？”
“哟，没想到，还是个护花使者啊？”朱爱萍毫不示弱地反击。
场上气氛一下显得很尴尬，连白荷都不敢再说话了。
“大家别吵了，还是……唱歌吧。”何晶结结巴巴地说着，就拿起一个话筒，点了一首叫《香水有毒》的老歌，用粤语唱了起来，“携着你教我一生都会沉醉，离别你连累自己也憔悴。让你走松开手我不想去追，即使爱令心碎……”
这一唱竟让各位大开眼界，何晶不仅乐感好，发音准确，感情还很真挚投入，真有点儿原唱的效果。
朱爱萍拿了另一只话筒，在肖程身边坐下说：“肖主任，你是不是用英语伴一个？要是不会我们再换一首歌。”
不料肖程却很大方地接过话筒，学着广东人的语气说：“这歌我也会唱一点点啦。”便走到何晶身边摇晃着身体一起唱起来。“缠着你要被你双手抱怀里，甜蜜却也流露着伤痛情绪，是我蠢些须的爱不懂榨取，奢想你在这里，纵使分开情不再……”
果然大家又开始谈笑，但先前那种无拘无束的氛围却再也找不到了。
赵新用纸巾擦了擦脸，不等他们唱完就走了出去。在洗手间，他故意慢慢地洗了手，把脸弄干净，他决定不再进去，只给何晶发了一条短信：“如果想搭车，我在车场等。多久都行。”
何晶立刻回复道：“已经快结束，我要搭你的车。等我。”
这让赵新高兴不小，但过了半小时，他才看到何晶走来。
何晶坐上车才说：“肖主任表扬你了。说善于发现新病例，尝试新手术，要大家向你学习呢。另外还说了几件事。”
赵新把车开上公路，苦笑道：“说了什么？”
“一是科里要形成搞科研的风气，特别是年轻医生和护士，对传统的医术和护理方式要敢于突破，至少要提出问题。”
“嗯，还有呢？”
“还有鼓励大家写论文，科里进行评比。原来挂专家人像的那个地方改成优秀论文展示栏。最后希望大家寻找适合宫腔矫正的病例。”
“就这些？”
“就这些。”
“你觉得呢？”赵新看了何晶一眼问，“对这三条，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都挺好啊。”何晶过了会儿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是不太了解国内的实际情况。”赵新这时把车开到右侧车道，把速度降了下来。
“噢？”何晶说着就侧过身子看着赵新，“不了解国内什么情况？”
“就说第一条吧，我们目前最需要的不是搞科研，不是创新，而是普及和巩固临床规范。把那些已经证明是成熟的，有用的技术彻底执行和运用就很不错了。第二点也太理想主义了，现在算是淡季，将来病人一多，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写论文啊？而第三条纯粹是为他个人服务的。他想做宫腔内手术，全院也就他一位。”
何晶笑了起来说：“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但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
“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何晶盯着车外的夜景，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赵新加快了车速问。
“我在想妈妈。”
“你妈妈？”
“我在想，我要比她幸福多了。你不觉得我们要比父母那代人过得好吗？”
“为什么呢？你是说歌厅？”
“不，是自由。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像过去，我听说他们那会儿公园还有巡逻队，专门逮谈恋爱的。可现在谈恋爱谁会上公园啊。”
“你想谈恋爱吗？”赵新突然问。
“想啊？谁不想呢？”何晶说着，就朝赵新笑了笑，“你不想吗？”
“当然也想啊。”赵新觉得心跳加快了，他得好好把住这个话题，便继续说，“恋爱是个很奇妙的感觉，可能不知不觉来到你的身边，可你却一点也不知道。”
“哈，确实是这样啊。”
“那你有目标了吗？”
“目标？应该有吧。”何晶闭了一下眼睛说。
“在哪儿呢？”
“在哪儿？好像就在身边，但又觉得很远很远。”何晶不太好意思地说，“不像你和朱医生那么明确。”
“可我们已经分手了。”
“分手？”何晶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她有个新目标。”
“那你呢？你同意啦？”
“当然，我也自由了。”赵新说完就把车在路边停下来，心里响起朱爱萍的声音：“错过时机，你会后悔一辈子！”于是把脸转过来，看着何晶说，“我想，可能是太唐突了些，可我真的想跟你说一句话。何医生，你知道我在喜欢你吗？”
何晶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甚至一点意外都没有，“我知道。”何晶微笑着小声说，“我又不笨，也是谈过恋爱的，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那……”赵新欣喜地一下抓住何晶的手，激动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坦率呢！”
“不过，你听我说啊。”何晶轻轻掰开赵新的手，仍然微笑着说，“我可没说过喜欢你啊。”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那种勇气。”赵新虽然有些受窘，但还是抱着希望说，“女人一般会被动一点。”
“不，你还不了解我，赵医生。”何晶这时认真起来，“我其实不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如果喜欢，我会大胆地说出来，可能还不止是说，还会做出来。可我对你却没这样的冲动，请原谅，我真的没有。”
“那么以后呢？”赵新仍然不甘心，“我们认识的时候确实短了些，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两个星期都不到。”
“这和时间没关系。”何晶摇摇头，“女人喜欢上一个人，其实第一眼就确定了。”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赵医生，其实今天肖主任是要送我回去的，可我想应该和你开诚布公谈一下，这样会省去一些误会。你说呢？”
赵新把头伏在方向盘上，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如果你觉得不好受，我就下车，行吗？”
“可现在打不到出租车啊。”
“肖主任其实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呢。你看。”何晶不好意思地说。
赵新抬起头，通过反光镜，果然看到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我真是傻极了。”赵新自嘲地笑了笑，“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傻的男人了，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喜欢的其实人家已经另有所属了。”
“这话你可说得不准确。现在，我还没有属于任何人呢。”何晶苦笑说。
“你是不是喜欢肖主任啊？”
“可能吧。”何晶笑笑说，“但我没跟他说。”
“那么……”赵新想了想才问，“你认为，你跟他合适吗？”
“你说的合适，是指什么呢？”
“我听说，他是曲院长的准女婿。而他又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他会放弃曲院长的女儿，跟你，一个县城来的进修医生结婚吗？”
“可我没说要跟他结婚啊？”
“那你……”赵新惊奇地看着何晶问，“那你想干什么啊？”
“我不想干什么。”何晶很平静地回答，“喜欢一个人，难道就一定要跟他结婚吗？”
“那样，是不是不太现实啊？”
“我刚才就说过了，你不了解我。”何晶说着就笑了笑，“如果你知道我的一些事，可能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不，不管你曾经有过什么，我都会喜欢你，永远爱你。何医生，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我们结婚，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如果有必要，会放弃我的一切。”
“是的，这我相信。”何晶默默地点点头，“如果我要结婚，就会选你这样的男人。”
“你难道永远不结婚吗？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赵新似乎又看到了光明，迫不及待地表白起来。
“我不需要。是的，问题就在于我并不需要你为我付出。我觉得，你跟朱爱萍其实很合适。”
“可她正在追肖程，你知道吗？她可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啊！”
“这个我也有准备。一个优秀男人的四周肯定会有许多女人，可我不在乎。”
“你太不现实了。”赵新痛苦道，“何医生，被你拒绝，我很难受，但最难受的是为你担心，担心你被别人伤害，而我又无能为力，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明白。”何晶认真地点点头说，“现在送我回去吧，如果你还愿意送的话，现在就走吧。也让肖主任早些休息。”
赵新没有再说话，重新发动了车，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公路。而原来停在后面的出租车却再也看不见了。
何晶却一直把脸转过去，看着自己的一侧，下车时只是匆忙说了声“谢谢”就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