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程很快就弄清了曲兰回来的用意。
一是要跟他结婚,或者干脆说是要跟他生个孩子。理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说是怕在美国那种环境中把握不了自己,一冲动还真的可能参加人兽杂交那种试验。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一切就改变了。这话肖程还真有点相信。据他对安德森的了解,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理想的人兽后代没有思想,却有干细胞和完好的器官,但谁知道若干年后人类不用此法来治病或延长寿命呢?况且,新的试验项目可以少交一大笔税啊。
二是安德森要在大学附院做一个未出生胎儿的HLHS手术。孕妇因有全麻禁忌征,不符合美国医院的筛选标准。所以安德森便把她带到中国,因为这儿可以实施针刺麻醉,从而解决全麻的问题。让肖程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国际顶级手术,竟然让他来主刀,而安德森只做助手。
“今天是28周加5。最佳手术时间就剩下最后一周了。”曲兰对肖程说,“你不想知道安德森这样做的原因吗?”
“当然想知道。”
“你跟他合作过两例都成功了,他对你很信任。”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曲兰犹豫了一下才说,“安德森想给你补偿。至于补偿什么,不用我说明了吧?”
“放他娘的狗屁!”肖程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心里却兴奋得要命。
HLHS即左心发育不良综合征,一直被看做是最严重的先天性心血管畸形,而且排在头位。在传统治疗观念中,只能等出生后做心脏移植,或干脆中止妊娠。近些年来,有人尝试切开孕妇子宫进行开放性外科治疗,但因为必须在体外循环条件下进行,极易导致胎盘功能不良、胎儿发育迟滞,以及早产和死胎。而安德森的实验小组却成功地借助胎儿超声心动图技术,用介入治疗手段对宫内发育中的胎儿给予干预措施,促进发育不良的心室重新发育,明显改善畸形的预后。目前国内还没有这种手术的成功报道,所以这次手术如果成功,肖程不仅成为国内母胎医学界的权威,还将成为国际名医。
想到这些,其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这天晚上,肖程做了个梦,在做子宫内的介入治疗。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但突然发现胎儿左心室不靠前,在子宫壁与左心室之间还有胎儿的肢体。他想通过改变胎儿位置的办法把肢体挪开,可就是不见效。后来急了,就把子宫切开,把手伸了进去。这时,有人报告产妇的血压下降,而且无法再回升上去……
他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全身都是汗。“嗯,都说梦是反的,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呢。”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去冲了个澡,等他再躺回床上时,天已经亮了。
寻找合适的病例,是走向成功的先决条件。在发达国家,母胎医学已经有近四十年的历史,产前排畸技术很成熟,宫内矫正的病例相对较少。可国内却相反,新出生人口缺陷发生率高达5%,每年在100万例以上。这也是肖程为什么想回国的重要原因。但他犯了个致命性的错误,就是没有考虑到国内综合医疗水平和病人对费用的承受能力,这也是国内宫内矫正开展不起来的主要原因。
术前讨论会安排在院部的大会议室。相关各科室来了几十位专家,奇怪的是院领导只有曲晋明一人参加,大外科主任不见踪影,尤盛美也没来。这让肖程有了一些不祥之感。果不其然,当他看到病人在美国做的检查记录,以及有关病例讨论会的纪要后,顿时就傻眼了。
原来胎儿除了有很严重的血管畸形导致左心室发育不良外,还发现较大程度的心包积液,不除外肿瘤破裂。此外,美国医生建议使用经脐动脉置入导管的新技术,这在人类手术中还从未获得过成功。
讨论会上,安德森一言不发,只是认真听着曲兰的翻译,然后写了张字条递给主持会议的曲晋明。曲晋明便看着肖程说:“安德森博士想听听你的意见。”
按惯例,在这种场合,主刀医生应该在最后一个发言,以便对众人的观点进行总结,并作出最后决定。现在作为助手的安德森却当着众人的面进行指挥,显然是没有把肖程放在眼里。
当然,无论是资历和技术,他都无法和安德森抗衡。但这些并不能妨碍他进行挑战。
“病人在美国检查时,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就是胎儿心包积液产生的原因。”肖程的第一句话就直击要害,并朝安德森笑了笑,然后才继续说,“我在美国专家讨论的纪要中还发现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Doesnotruleouttumorrupture(不除外肿瘤破裂)。既然他们没有查出来,那我们就把它搞定,我相信这并不困难。”
大家听了,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曲兰在安德森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美国人也笑了,并大声用英语说:“这句话是我说的,那天正好没有检查设备。”
肖程没有笑,板着脸说:“这么重要的检查,你却说没有设备,能让人相信吗?再说了,经脐动脉置管,送入心脏,治疗完成后缝合脐动脉及脐带,确实可以避免经腹壁直接穿刺带来的许多严重并发症,但技术难度却很大,目前仅动物实验成功。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能引起世界轰动的手术美国人不做,这么大方地送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啊?”
曲晋明没等曲兰翻译就说:“题外话就别说了,我们是在讨论手术问题。肖主任,安德森博士是想听听你决定性的意见。”
“那我们就先对病人做全面检查,明确诊断,然后再决定手术方案。”
肖程的这句话,不可能有任何争议,大家立刻散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新,这时走过来说:“你太了不起了。”
曲晋明却白了赵新一眼,对肖程道:“幸亏翻译是曲兰,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呀!这个手术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做。”
“为什么?”肖程却不顾赵新在场争论起来,“明明是个不可能成功的手术,美国人也太操蛋了!”
赵新立刻知趣说:“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曲晋明则对赵新说:“麻醉方面,你也拿出一个方案,我看看再说。”然后对肖程说,“我们去办公室。”
等肖程在曲晋明的办公室坐定,曲晋明就拿了一张支票放在肖程面前说:“你看看,这是病人为这次手术支付的费用。”
肖程一看,吃惊道:“这么多?”
“也算是赞助吧,还有美国运来的所有设备,都将归医院所有。”曲晋明坐在沙发里想了想,才对肖程说,“开始我也不太清楚,检查记录和讨论纪要我差不多是和你同时看到的。不用说,安德森是个混蛋。把这种手术拿到这儿来,自己挣了钱,又不承担责任。我还奇怪呢,怎么会这么大方,让你主刀?”
“难道为了钱,为了这批设备,我们就听任他摆布?”肖程很不服气地说。
“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曲晋明心平气和地说,“成功都是从失败开始的。我们胎儿心超检查开展较多,但还没有一个胎儿介入的医学机构。虽然你搞了个小组,但总不能老不开张啊?再说了,这确实是个挑战性的临床领域。”
肖程却笑了笑道:“老师,这会儿,您不反对尖端技术了?”
曲晋明却不理会,继续说:“万一心包积液不是肿瘤引起的呢?只是常见的HLHS,外国人能几十例、上百例地做成功,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成功呢?当然,如果你担心名誉,可以拒绝。”
“不。”肖程立刻说,“这和名誉没关系。就您说的,任何成功都是从失败开始的。我愿意走这第一步,哪怕注定失败。”
“这太好了!这才像我的学生。”曲晋明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说,“听说曲兰找你了?”
“是。”
“那你们准备结婚吗?”肖程没有回答,过了会儿却问:“老师,能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您了解您的女儿曲兰吗?”
“怎么说呢。”曲晋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说了解吧,确实有许多事情搞不清楚。还不仅仅是代沟问题,也不是教育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如果硬要把它归类,算是个命运问题吧。”
“您能具体地说一说吗?”
“我跟她的母亲没有感情,被她看出来了。”曲晋明语气沉重起来,“我没想到她对这种事会这么敏感,这几年,竟有些不依不饶起来。”
“您是不是还爱着何晶的母亲?一直爱着她?”肖程鼓起勇气问。
曲晋明不高兴地说:“你也太过分了。”不过,随后他就打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把何晶母亲的照片拿出来,苦笑,“这些年来,我常常拿出来看一看。也反省一下自己,我对不起何晶的妈妈,也对不起曲兰的母亲。也许命运如此。有时候,会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您是想让悲剧在我身上重演吗?”肖程把照片放在桌上,看着曲晋明问。
“可我要保护我的女儿。”曲晋明把照片收起来,说,“当然,除非你跟何晶相爱,那我可以牺牲曲兰。”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说吧。”
“跟曲兰的母亲离婚,去找何晶的妈妈。”肖程壮起胆子说,“这样,您不但能从命运里解脱出来,还能赢得曲兰对您的爱!”
“真是胡说八道!”曲晋明嘟哝了一句,苦笑一声,“你以为这二十多年的家庭,说散就能散吗?你啊,还是太年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