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10

她们穿过大厅的时候,看到肖程正被一大堆人围着从电梯里出来。曲晋明不知说了句什么,大家还笑了起来。

“你听着,我只能给你十分钟。”等他们上了电梯,魏丽丽才说,“现在病人的子宫腔是空的,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只是必须使用正规的输入管。如果没有效果,我立刻行子宫次全切除。”

这是何晶没想到的,真想跳起来说声谢谢。但看到魏丽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便放弃了。只是说:“十分钟恐怕效果不会太明显。”

“只有十分钟。”等电梯门打开时,魏丽丽又说了一遍,这才走开。

凝血酶灌注,对何晶来说是个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手术了。可这次却有些紧张,毕竟是在省城的三甲医院,在主任和教授林立的地方,她一个小小的住院医生要完成美国回来的博士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可谓是意义重大啊。不过,这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一进手术室,一看到病人,她就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一定要留下这个子宫。

手术室很安静,只有生命监护仪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两个洗手护士轻手轻脚地走着,没说一句话。这个十分钟对何晶来说过得很漫长,在灌注完成后,她就开始不停地观察渗液的色度。

魏丽丽始终没有出现。事后听说是为了不影响她操作,躲在观摩间看监视器呢,怪不得那会儿大玻璃都拉上了百叶窗帘。

这个手术完全是在保密情况下做的。魏丽丽没通知任何人,除了洗手护士,连周护长都没告知。十分钟后,渗液明显变淡,又过了十分钟,连浅黄色都不见了,病人的脸色也好看起来。原来安排进ICU的计划随即取消。

“PT(凝血酶原时间)出来了,12秒5。”护士拿着化验单快步走了进来。

这可是个喜讯,因为PT的正常值是12秒至14秒。

何晶第一次看到魏丽丽露出了微笑。

“今天你别回去了,加个夜班。”等何晶换好衣服,魏丽丽便走过来说,“我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的,如有情况,随时和我联系。”接着,她给了手机号码,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病人一切指标都正常后才走的,那会儿,曲晋明已经来过好几个电话了。

宴会的人很多,凡是没有特殊情况的院领导和科主任都去了。大家对下午的手术都称赞备至,每个人都作了积极却不失身份的评价,从而显得更加中肯。肖程尽管见过大世面,但也被场面上的热烈气氛感染了,几乎每个人都来和他碰杯,当然是在院长率先做了之后,这在美国是不可能有的事。因此,他一再表示,定会努力工作,决不辜负祖国和同事们的一片期望。

一看到魏丽丽进来,曲晋明就走过去小声问:“26床的家属没什么情绪?”

“子宫留着呢,能有什么情绪?”

“留下了?”曲晋明很奇怪,“怎么回事?”

“是那个进修医生的功劳。您不是也听到了,用的是凝血酶灌注。”

“什么?你让她……”不过,曲晋明立刻改口说,“这就好,这就太好了!”随后又吩咐,“最好别让肖主任知道。”

宴会散了后,曲晋明直奔第一产科。

这时,26床已经快睡着了。何晶和一个护士在旁边守着。

曲晋明先给病人做了检查,彻底放心后才对何晶说:“你先去主任室等着,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就乘电梯下了楼。

何晶在主任室等了不一会儿,就见曲晋明拿了个饭盒上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她最爱吃的油焖大虾。

“我特意让厨师做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曲晋明叫何晶坐在办公桌前吃饭,自己则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你一定饿了吧?”

“嗯,我正等着吃夜宵呢。”何晶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看看曲院长一直在微笑,便大口大口吃起来。她错过了晚饭,确实饿坏了。

“真的喜欢吗?还是因为饥不择食?”

“不是。我真的喜欢。”何晶咽了一口说,“在家的时候,妈妈老做。她也喜欢吃。”

曲晋明点点头:“我先前听你说,你妈妈也是个医生?”

“还是我们科主任。”

“那你爸爸呢?”

“他早就去世了。”尽管何晶还记得妈妈不让她随便说家事,但这会儿还是很快就回答,“我没有见过我爸爸。”

“噢?什么原因呢?”

“我是听妈妈说的。我爸爸是医院的司机,怀我两个月的时候,出车祸死了。”

“真的?还有这种事?”曲晋明皱皱眉说。何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谢谢曲院长,我该回病房了。魏主任让我一刻都不能离开的。”

“好的,你去吧。”曲晋明也站起身来,“不过,病人用了特护,你只要不离开科室就行了。对了,一会儿去刷个牙,别把牙齿弄坏了。”

“是。”何晶应了一声,就一溜烟跑了。

何晶这会儿对曲院长充满了好感。不,可能还不仅仅是好感,是另一种她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却也说不上来。反正,挺亲切的。这么大医院的领导,却这么平易近人,这是何晶没想到的。当然,因为保住了26床的子宫,便鼓励一下。但也用不着院长亲自这么做啊。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是妈妈给熟人打了招呼?她那届的同学现在当院长的有好几位呢。但妈妈从来没说过什么啊?

何晶这么想着,经过产房时,看到朱爱萍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个富婆顺产了。”朱爱萍边走边在何晶耳边说,“连个侧切都没做。就是大便弄得我满身都是。不信你闻闻。”

何晶很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漂亮同伴,加上又是同龄人,都是进修医生,当然愿意多聊几句了。

“你看看,我像不像生过孩子?”朱爱萍笑嘻嘻地问。

“你生过孩子?”何晶有点意外,“不像啊。”

“骗你呢。”朱爱萍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不过,毕竟二十九了,和以前没法比啦。”

“你都二十九了?还以为比我小呢。”

“真的吗?你多大?”

“二十六。”

“也不像啊,顶多二十二,这可是真话。”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一起在病房巡查起来。26床已经不再输液,睡得很香,毕竟折腾一天了,好人也受不了啊。34床却不停地翻着身,可现在是绝对跑不了的,她的病房就在护士站对面,再说病区的保安也已经接到通知,他们会一直盯着监控器呢。只是汪霞的精神不好,老喊头疼。

“脉搏一百一。”何晶量完就在卡片上记了下来,问,“以前有什么妇科炎症吗?”

“没有。就是有点贫血。”

“查个血常规。”何晶对护士说完,就和朱爱萍走了出来。

“你说,感染已经好多了,产道也没什么症状,为什么还那么难受呢?”何晶看着朱爱萍问。

“体温怎么样?”

“刚才是三十七度九,上次三十七度六。”

“那就不是产褥病率。”何晶知道,朱爱萍也在怀疑病人生殖道以外的其他感染,但这个被称为“产褥病率”的诊断,必须在体温至少有两次达到或超过三十八度才能建立。

“是,至少目前还不确定。”何晶想了想说。

“知道她为什么胎膜早破吗?”朱爱萍笑了一下问。

“为什么?”

“我在救护车上问了,他们干那事了。”

“那个男人真够呛。”何晶想起早上的事,撇撇嘴道,“还说什么都知道呢,连最起码的爱护都没有。”

“这种事,也不能完全怪男人。”朱爱萍却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女人要拒绝,男人还做得了吗?”不过马上又说,“我可没什么经验,纯粹想象啊。”

她们走进值班室,那儿有两张上下铺。朱爱萍让何晶睡在下铺,自己却挨在身边躺下来。

“喂,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也都二十六了,可别跟我说还是一张白纸啊。”

“你想知道什么?”何晶心情很好,便应和起来。

“当然是越详细越好啦。多大年纪?长得怎么样?有没经验?技术如何?不许瞎编啊。”

“那会让你失望的。”何晶笑了笑,想想才又说,“我上的是大专,有个老师对我很好。”

“老师?”朱爱萍立刻来了劲,“是不是年龄很大啊?到什么程度?不许编故事骗我啊。”

大城市的女孩就这么直爽,何晶并不见怪,就说:“大十岁,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

“为什么啊?”

“他死了。”何晶过了一会儿才说。

朱爱萍很吃惊,忙问:“为什么啊?”

“为了救一个孩子。”何晶很平静地回答,“那孩子大约四五岁,跟爷爷出来玩,掉到河里。那会儿还很冷,河水刚解冻。他跳了下去,把孩子举起来,被一个玩游艇的接住。可他自己却沉了下去。”

“他不会游泳?”

“不会。”

“不会游泳还往下跳?”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起来。

“不过呢,他也算是享受过了。”过了会儿,朱爱萍感叹道,“在恋爱中死去算最幸福了。”

“那你呢?”何晶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嘛,很简单。”朱爱萍回答,“那位大六岁,很帅,是个博士,本院麻醉科的,明天兴许就能见着了。”

朱爱萍关了灯,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想让新同伴知道得太多,但也必须有所防备,先表明赵新是属于她的,明草有主,这样,即使男人有想法,女方也不敢了。

这时,何晶躺在黑暗里想着心事。刚才说的那个人,其实已经很遥远了。要不是朱爱萍问,她平时已经不再想起。现在占据她的,当然还是“老爸”。现在想起来,一切还那么甜蜜,令人神往。

何晶胡思乱想着,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毕竟忙了一天,太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只见值班护士闯进来大声说:“56床突然昏迷,低压不到50!”

何晶立刻跳了起来。她想叫朱爱萍,却发现上铺是空的,只好自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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